一曲《梁祝》,在中国家喻户晓。大家可否知道,中国第一代钢琴家巫漪丽,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钢琴伴奏的首创者和首演者。
“文革”期间,为了保护用来弹奏钢琴的一双手,她向毒打她的红卫兵苦苦哀求:“打我的腿吧,不要打我的手!”
从此,她的腿落下病根。在半辈子的漂泊中,每次表演她总是颤巍巍地走向钢琴,每一步都迈得小心又吃力。
梅百器的第一个小弟子
1930年,巫漪丽出生于上海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祖父是兴中会登记在册的会员;外祖父李云书,在江浙一带是赫赫有名的巨商大贾,曾担任上海商务总会会长,在辛亥革命期间曾资助过孙中山。巫漪丽的父亲巫振英,早年留学美国,是著名建筑师;母亲李慧英也接受过西式教育。
巫漪丽与钢琴结缘,源于6岁时跟随舅舅看的一场电影,男主角弹奏的钢琴曲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小小年纪的她竟然失眠了。她缠住妈妈,要马上学钢琴。
学琴的第一年,她就拿了上海儿童音乐比赛钢琴组第一名。当时的上海《申报》报导,那个奖杯很大,她抱不动,舅舅就把她抱在椅子上,两人一起举起了奖杯。
巫漪丽9岁时,被舅舅带到意大利著名音乐家梅百器面前。当时,梅百器是上海交响乐团的前身——上海工部局乐队的创办人,他既是指挥家,又是音乐教育家,20世纪初曾在德国获得李斯特钢琴比赛头奖,也是李斯特的再传弟子。
梅百器听完巫漪丽弹奏后,当场收她为徒。梅百器没收过儿童学生,就这样,不到10岁的巫漪丽成了他的第一个小弟子,傅聪后来也与巫漪丽同门学艺。
随着弹奏水平的飞速提高,巫漪丽1949年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在上海兰心大戏院演奏了《贝多芬协奏曲》,轰动上海滩,获封“最年轻的女钢琴演奏家”。那一年,她19岁。
遇见杨秉荪
虽然巫漪丽在中国的舞台上足足消失过50年,半个世纪默默无闻,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巫漪丽”这个名字在中国的音乐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1954年,巫漪丽被调往北京中央乐团,一年后担任中央乐团第一任钢琴独奏家。钢琴,不仅给她带来了无限荣耀,也让她结识了一生挚爱——中央乐团第一任小提琴首席杨秉荪。
据专访文章《巫漪丽:一生只守一架琴》,婚后的两人默契非常,一起合作了多首曲目,而且与另外三人合作演奏了舒伯特的A大调钢琴五重奏《鳟鱼》。无论收入有多低,住得有多挤,但有琴的地方就是舞台。在周围的人们看来,巫漪丽与杨秉荪琴瑟和鸣,诠释着爱情最完美的样子。
1962年,32岁的巫漪丽被评定为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她应业界需求,通宵达旦三天三夜,创作出了《梁祝》的钢琴版乐谱,接着又完成了钢琴版《梁祝》的首演。在命运的最高音上,她听到那欢涌的琴音。
然而,幸福的日子非常短暂,一场长达十年的浩劫正在逼近。刹那间,巫漪丽钢琴上那黑暗刚硬的低音已经敲响,一步步加强、放大,瞬间就吞噬了华美的乐章。
戛然而止:琴声与婚姻
1966年,巫漪丽与杨秉荪的音乐戛然而止。红卫兵和造反派冲进他们的家门,狂吼不准再拉琴弹琴。
他们偷偷练琴,杨秉荪把指法和运弓分开练习,不让小提琴发出声音。巫漪丽也在无声地练习弹钢琴。虽然琴无声,但音乐在他们心里。
在“清理阶级队伍”和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中,小小的一个中央乐团就有4人不堪诬陷迫害和酷刑逼供而自杀。曾留学匈牙利的杨秉荪,从“文革”一开始就被认定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成员”,判刑10年。
巫漪丽一下子成了反革命家属,她感到无奈,窒息,恐惧……多少次辗转反侧后,她作出了改变一生的痛苦决定:申请离婚。狱中的杨秉荪接到离婚通知书,二话没说,就签了字。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从此各奔东西。
杨秉荪继续坐牢。当时,因组织地下文学沙龙“太阳纵队”蒙冤入狱的作家张郎郎,和杨秉荪一起被关在河北第二监狱。张郎郎后来写了一篇《监狱里的杨首席》,说杨秉荪在狱中被迫用拉小提琴的手,在干重活的施工队搬水泥墩子,浇水泥块。他患上了腰间盘突出,苦不堪言。虽在狱中,他有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像着小提琴的样子,偷偷地徒手练习。
而巫漪丽呢,虽然一时保住了在中央乐团独奏演员的位置,但仍被赶到小阁楼。有人贴她的大字报,邻居将番茄酱泼在她的大门上。她曾在半夜两点突然被喊醒、被蒙着眼睛押走、边走边被狠狠地抽打,之后被发配到北京郊区的干校接受“劳动改造”。
她曾对那些殴打她的红卫兵苦苦哀求:“打我的腿吧,不要打我的手!”
对于一个视钢琴艺术为生命的人来说,巫漪丽显然明白,她那双在黑白琴键上翻飞的手,是她生命的价值所在。造反派们的殴打让巫漪丽留下了病根,她的双腿患上了长期的脉管炎。
巫漪丽在三十多年后的一次受访中曾这样描述,在被“劳动改造”的多少个护田看水的夜晚,她仰望星空,过去的日子又重新来过,心里瞬间溢满的音符,仓皇不知奔向何处。
而那时的另一边,在监狱服刑的杨秉荪,因为监狱长要开一场新年联欢会,他再次成了“香饽饽”。
作家张郎郎记录了当年的情形:
“中队为了让杨秉荪表演好这个节目,让他写信给前妻巫漪丽,请她把小提琴托人带到监狱来。可队长听说这把琴价值的天文数字,当场就傻了眼,于是,狱部决定派最靠谱的人专程到北京去取;
“当费狱长随随便便地把这把小提琴递给杨秉荪的时候,老杨当时双手发颤,那脸上的表情无法描述。仿佛他捧过来不是一把提琴,而是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
张郎郎回忆,1975年,在监狱六千多名男女重刑犯在场的“新年联欢会”上,杨秉荪的一曲小提琴独奏《新疆之春》轰动了整个监狱。“杨秉荪在二监狱服刑”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石家庄,甚至传遍河北省。到了第二年的新年晚会时,来了许多“贵宾”,都是为了听杨秉荪的琴声,特地来参加犯人的新年晚会。这些“来宾”里,有河北省军区的文工团演员,有军队首长,省革委会主管公安或文化单位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家属。
此后,杨秉荪的处境有了改善,每周还有机会坐着监狱队长的吉普车出去一两次,那是要他去给某个领导的孩子上小提琴课。
而此时的巫漪丽,一直在等,等杨秉荪出狱。
有人可能想:主动提离婚的是她,情丝难断的也是她,这不是自作自受么?但我们不能跳出时代的大背景啊。在那个特殊年代,中国类似妻子被逼揭发丈夫、子女被迫揭发父母的互害行为数不胜数。这是时代的悲剧,是中共制造的反人类悲剧,我们不能把这些过错,都让个体来扛。作家方方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难道不是吗?
半生漂泊 踽踽独行
“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杨秉荪被释放出狱,重回中央乐团第一小提琴手的岗位。他组建了新的家庭,后来有了孩子。1991年,他携妻女定居美国休士顿。
1981年,年过半百的巫漪丽只身赴美深造,后来也加入了美国国籍。1993年,她定居新加坡,租了一个单间,以教琴为生,没有再婚。
年少成名的巫漪丽半生漂泊,在78岁时才出版了首张个人专辑。2013年,83岁的她出版了第二张个人专辑,其中收录了当年与杨秉荪等五人的A大调钢琴五重奏《鳟鱼》。她特意托朋友从新加坡给身在美国的杨秉荪带去。
所爱隔山海,心意都在指尖。虽然音乐还在悠然流转,但当年天造地设的那对才子佳人的故事,早已流散。
2017年5月,巫漪丽获得“世界杰出华人艺术家大奖”。也是在这个月,88岁的杨秉荪在美国休斯顿病逝,他的妻女陪伴在侧。
2018年,88岁高龄的巫漪丽,再一次在中国颤巍巍地走上舞台。她扶着钢琴缓缓坐下,在停歇了足足10秒后,才把手轻轻放在琴键上。
那是干枯的手指,那是关节已经变形的双手。然而,她的指尖一落到黑白琴键上,瞬间流淌出的音乐,让全场安静了下来。
这段《梁祝》的钢琴曲,引发观众惊叹。虽然一夜之间,这个曾祖母级的钢琴演奏家成了网络红人,然而有谁知道,他们所听到的是一位羸弱老人劫后幸存的琴声?
2019年4月20日,巫漪丽在新加坡出席维多利亚音乐厅的一场音乐会时晕倒,送医后抢救,却再也没有醒来。
得知这个消息,网友感叹:一曲《梁祝》成绝响,在半个世纪的喧嚣后,这位世纪老人的琴声听来格外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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