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风雪中,宝玉在渡口向父亲拜别,答谢养育之恩,而后一身红披风,在潇潇风雪中走远。我个人感觉,高鹗补叙的宝玉出家,就如同这件红斗篷,全是形式主义的噱头好看,是一个漂亮的符号,但是毫不真诚,这也就是高鹗对于修炼的理解吧。
在高鹗补续里,宝玉年少出家。当时宝钗已经有孕在身,宝玉和他哥哥的遗腹子贾兰一起参加科考会试,交了卷子出来,就找不到人了。家里四处寻找,也打听不到。
后来他父亲贾政外放做官后回京,走的是水路,时值冬日,船停泊在一个古渡口,突然岸上出现宝玉,身披一件红斗篷,披着头发,光着脚,在雪地里对着船,倒头就拜。贾政走出船舱,问是不是宝玉,此时宝玉面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一僧一道上前来,携了宝玉,说着“走了走了”,一行人很快就缥缈走远,不见了踪影,只余下贾政愕然不已。
这一幕从视觉效果来讲,是非常美的——长河,古渡口,白茫茫大雪里,穿大红斗篷的宝玉蓦然出现,拜谢过父亲后,随一僧一道走远。这一幕也历来为红楼梦研究者和书迷们所称颂,即使是张爱玲,也是对这一幕肯定的。说高鹗补续纵有千错万错,这一幕写得是入画的,是得了红楼精髓的。然而,我们前头用了四五期去谈高鹗补续的种种不能成立,所以这一期也不会改辙易道,还是接着说身披红斗篷的宝玉出家这一幕的不成立,以及高鹗补续对曹雪芹原著精神的背离。
曹雪芹前八十回原著里,描写天界的意旨在我们这个人世间的展现,分了几层,他对天意的领悟,是十分深刻的。大洪水时,女娲补天是一层天意。大荒山青埂峰下,是天界的地老天荒,不生不灭。 那一僧一道,又是一层天意,他们是连结仙界和凡间的使者,无处不在。而主管世间风月、痴男怨女的警幻仙子,则是又一层天意。到了离人最近的,是已故的荣国公、宁国公,还有这一层祖宗和后人的关系。每一层天界都对应着人这一层面,会有种种的变幻和具体体现。但是越高离人就越遥远,譬如女娲补天,其实关乎三界众生,没有女娲补天,就如我们头顶无瓦遮头,因为洪水是终结上一场文明的,天都漏了,补好了,才有可能开始这一茬文明。
但是这些文明起源的事迹,越到后来,越被人们遗忘,成为了一个渺远的传说,被称为“神话”,似乎和我们现实中的人没有多大关系似的,因为我们短暂的几十年的人生,根本没有机会看见天和地的大动静,大变迁,而我们的智慧又很容易局限于眼前所见,所以,一概浩瀚的事物,很容易就成为了神话和传说。
另一层天意,是青埂峰下那空空大士和渺渺真人,游方红尘,归来仙界,又再次携通灵宝玉下世,并且,他们所布置的历经红尘,也不是只有宝玉一人。一开始就说了,有一干风流之案未了,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 这说的自然是大观园的一干风流儿女,而京城之中,繁华中原文化,不知有多少处大观园。安排通灵宝玉下界转生的一僧一道,无处不在地出没在红尘之中,发出警示之句,还不时救灾救难。他们设计了一整套下凡程序,如投胎到哪家,平生交际何人,末了,还要保证这块通灵宝玉有去有回,还与一个大家族的兴衰之道契合,与下凡历劫者的生平、遭际感受,最终要生出的返本归真的愿望,要丝丝入扣地吻合,这如同一念所致而造出的一台精密仪器,在这个空间,这个特定的时间场内发生作用,所有的齿轮全都能互相咬合,正常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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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雪芹笔下,天界的意旨在世间的展现分为不同层次,主宰世间情缘的警幻仙子也是其中一层,她单管世间的痴男怨女,调配这情缘织就的情天恨海。
同时,情缘虽然如春风吹花,树树花发,也要精确到各人管各人的眼泪。如黛玉还完了宝玉的眼泪债,就夭折早逝,也就是金蝉脱壳,离世而去了。这个眼泪大约是多少分量,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流泪,大抵预先也是有个准谱的。你看着这凡俗生活,大观园的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女孩子们一念上心头,就临时起意地哭一场,实际上,促成这眼泪的机缘,都是事先设置好的。所以呀,这看似散漫琐屑,无边无际的日常生活,大到一个朝代的兴旺,一座百年王府的灰飞烟灭,细致到一个女儿在蔷薇架下为情郎落下的眼泪,莫不是前缘天定。实际上是一台精密仪器在管理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遭际和我们的眼泪。
而最接近人的,没有能力,只有纯朴美好愿望的,则是宁国府、荣国府的第一代创业者——荣国公和宁国公。他们死了,但英魂仍在,也看到了自己家族的坏灭的结局,所以他们在天人这一境界,能筹划的办法就是拜托警幻仙子,让她去启迪宝玉——这个宁荣二府诸多子弟中,在他们看来唯一一个可塑之材。
宁、荣二公看见的是贾府运数已尽,希冀的也不是宝玉能够力挽狂澜,重振家业,那么他们寄望的“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又是什么样的正路呢? 方式是什么呢?向他揭开男女之事的面纱,授受情事秘诀,就如同你让一个人返本归真,前提是你得让他出发,去经历,去沉沦,甚至会有迷失,但这条路其实是有终点的,到最后,这个人什么都蹚了一遍,真正地领略了其中滋味,并且也看清其中的虚妄伎俩,看清了俗情套路,才能真正在心智上有所了悟。这也是贾府的祖先对于宝玉的寄望,看破情关,方能了悟因果,得到智慧,归于天地正道。
我们一定不能把思维局限在史湘云和薛宝钗都经常规劝宝玉的“经济文章,世家前途”这些,因为这些荣华富贵,都是短暂的,我们祖先传下来的生活经验和智慧,都在反复地告诫:富贵是短暂的,富不过三代。或如《孟子》里总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 《红楼梦》中的贾家,从第一代的贾演开始,到第四代的宁国府的贾珍,荣国府的贾宝玉、贾琏,到了贾蓉和贾兰,刚好也是五代,气数已尽了。有智慧知晓天命的生命,他们关心的,绝不是蝇营狗苟的如何永保富贵,而是真正的让其生命返本归真,回归正道。有一句古话:一人得道,举家升天,犬吠天上,鸡鸣云中。如果贾宝玉勘破情关,得到正果,那么他的祖先都能得到福报的,这便是荣国公对于这个后代的期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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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警幻仙子对宝玉的度脱之路,是怎样的呢?她不是理论上的告诫,而是将男欢女爱这扇门对他敞开。
警幻是怎么定义世间情事的呢?世间多少轻薄浪子,说什么“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其实都是掩饰之语。好色是淫,知情更是淫,而男欢女爱,更是既悦其色,复恋其情。这些都是淫,然而,肌肤之亲只是滥淫罢了。而宝玉是警幻眼中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为什么呢?他是天分中有一段天然痴情,并非是情欲之淫,而是“意淫”,对人百般体贴入微,柔情缱绻。所谓“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这话是相当大胆的,在任何时代,任何语境下,都是大胆的。这也是《红楼梦》的下笔不凡之处,他是不重复陈词滥调,不落俗套的,下笔涉及的每一样事物,都有不一样的命名,不一样的定义,令人耳目全新。
让宝玉一梦之中,在仙界便与警幻的妹子可卿,乳名兼美,度过了柔情缱绻的几日。梦中堕落迷津,惊醒过来,便有了和袭人的一段,从此,便是他的“千古情人独我痴”的沦沉红尘。就是说,宝玉身处的繁华温柔乡,公侯世家的大观园中,这其实已经是我们生而为人所能体味的人间极致了。那么你在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这一切之后,你这个生命,是在追寻什么呢?你沉沦红尘后的体悟又是什么呢?
在高鹗的笔下,贾宝玉与宝钗成亲后,被宝钗和袭人轮番规劝,潜心读书。参加科考后还得了功名。就在这样一个当口,他消失不见,出家了。而大风雪中,在渡口向父亲拜别,答谢养育之恩,而后一身红披风,在潇潇风雪中走远。我个人感觉,高鹗补叙的宝玉出家,就如同这件红斗篷,全是形式主义的噱头好看,是一个漂亮的符号,但是毫不真诚,这也就是高鹗对于修炼的理解吧。
首先从人伦上来讲,贾府当时去了宁国府那一支,荣国府全是妇孺老弱,男丁就那么几个人,薛宝钗还怀着孕,宝玉就这么出了家,有失望伤心后的放弃,有负气任性的赌气,其实,还是逃不开一个私字,也就是他把自己心灰意冷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却忽略了现实之中的责任。当然了,历史上多的是青春正好时,放下如花美眷而出家的人。但是,在《石头记》的故事里,宝玉出家不应当这么处理,故事不应该这么讲。因为我们经历过人世的人都懂得——人间最艰难的,不是死,也不是出家,而是活着。在一种被天谴,被严酷惩罚的命运之中,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你还得拖家带口地存活下来。就像我们前头提到的,苏州织造李煦家被查抄后,合族合府被下狱,被离散,备受皇家恩宠的豪门世家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曹家最后一任江宁织造曹頫被革职后,奏折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存活下来的人也是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宝玉在这样的一个境遇里,大观园没了,姊妹们散的散、死的死了,连以忠诚死谏出名的贤袭人也改嫁他人了,宝玉以前又不曾好好读书做学问,因为除去世袭的富贵,现实中唯有科考这一条再度博取富贵的路了,这对宝玉自然是难上加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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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去探望被赶出贾府的晴雯时,从一个一摸一手油烟,看起来根本不像茶壶的壶里,倒出来一碗根本不像茶的粗茶,给晴雯喂下。脂砚斋在这里就批注了:不独为晴雯一哭,为宝玉一哭亦可。这就是明示:贾府被查抄后,这样穷苦的日子,就是宝玉的日常。
而宝玉这样一个色如春晓之花,面如中秋之月的豪门贵公子,当初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走出院子,常常被家人和父亲的清客们拦腰抱住。他随手写的诗,练笔写个斗方,都会被人追着捧着求一张。那么失去豪门世家的地位之后,人们还会对他这样喜欢吗?困窘之中少年风姿不再,不懂经济营生,此情此景下,再是曾经面如满月的美少年,也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死胖子吧。
你就想想这么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生活所迫,去找曾经的亲朋仆妇求助的情景,一定比沿街乞讨更加难受,因为会受尽冷眼侮辱,末了还是被拒绝。而高鹗补叙这一遭,把宝玉困窘受难的情景,全部省略了。
我们不要低估开篇出场的甄士隐,一个无所依傍,突遭数度横祸的中年乡绅,有一天听到街头一个疯道士唱《好了歌》,他突然大悟,注解一番,其实这段注解,我们可以看作,是宝玉对于自己这一生所见、所闻、所感的总结。而后,拿过道士的搭裢自己背上,随着走了。也许,这才是走出大观园的贾宝玉,最后被一僧一道度脱时的情形吧,是一个心灰意冷,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风霜中年人。
比较之下,补书中的宝玉青年出家,是浅薄的,逃避的,负气而行的。他身披的那件标志性的红斗篷——这是高鹗对红楼梦的误读,对曹雪芹的误解。红色象征什么?是天界的赤瑕宫,是神瑛侍者自作主张要去灌溉一株自在生长的绛珠草,所惹来的一桩眼泪债,到人间怡红院的这一遭——红色在这本大书里,是一种标签,红是无中生有的那股欲望吧。我想,在曹雪芹的原著里,出家离世的宝玉,一定是早就脱掉了那件红斗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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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0/6/29/n1221827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