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篇(7)
公元988年,这一年是大宋太宗朝端拱元年。所以改年号为“端拱”,自然是为了追迹上古先王无为而天下治的圣功。新元新气象,朝廷也刚刚任命了两位新宰相,一位是开国元勋赵普,一位是后进新人吕蒙正。
于是,在自文德殿通往垂拱殿的笔直的长廊下,常常可以见到两位宰相并肩而行的身影。赵普已是花甲之年,步履有些沉重,却极有威严。吕蒙正则是四十出头,正值茂年,却行动恭敬,不卑不亢。两人走在一起时,蒙正刻意地慢了赵普半步,以示对前辈的礼敬。在蒙正的眼中,身旁的这位老者,历五代之世,佐太祖开国,历仕两朝,三入相府,他的身上有太多的故事,有时可敬,有时可畏,有时这样,有时那样,却似乎都与大宋朝合为一体,提到国朝之初,每个人都会想到两个人,一是太祖,一是赵普。
而此时的赵普,似乎从身边的这位新进后生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当年。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拜相时,也是四十出头,只是那时驾坐垂拱殿的是太祖皇帝。自己也是常常穿梭于这条长廊,不过,那时候是独行——因为太祖对自己的信任和倚重,自己成为大宋开国以来唯一独相十年的宰相。而第二次入相,则已是太宗朝了。不久,一场政治风波之后,自己被罢相,不过这种事情在久历人生的赵普看来,似乎不重要了。而此时,他以前朝元勋的身份,再登元辅,亦是波澜不惊。与身边的这位新进后生走在一起时,赵普感到虽然自己是六旬衰翁,而这大宋朝,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到这里,当下有些欣慰。
二人步入垂拱殿,朝见太宗皇帝。宋太宗对眼前的这对搭档很是满意。这是宋太宗第二次起用赵普为相。在第一次启用赵普时,有人讥讽赵普,说他是山东学究,只会读《论语》。也许正如后人所评述的,认为有宋以忠厚开国,所以太祖朝从君至臣,多戎武出身,质朴少文。赵普亦不例外,早年出身小吏,没有怎么读过书。不过天命与才德有时并不与读书有关,譬如赵普,可定策佐命,树事建功。不过,有宋到底是以文明之治为理想的,太祖如此,太宗如此,有宋诸君历代如此。所以太祖虽然倚重赵普,却也告诉他要多读书,还说宰相须用读书人。
此后赵普果然苦读,手不释卷,他的奏折往往博引古今之事,自然不会是只从《论语》中读来。不过,太宗还是刻意召赵普前来为之一问,赵普却说:“臣平生所知,诚不出《论语》。当年以其半部,辅佐太祖,克定天下,今日,欲以其半部,辅佐陛下,以致太平”。
此言一出太宗大悦。《论语》是儒家的道理,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一理贯之,懂了道理,自然一通百通。而这一次太宗再次起用赵普,一个主要的原因,则是希望这位前朝元勋能够为新朝宰相做一表率。
至于吕蒙正,则是十二年前太宗朝首次开科龙飞榜头甲状元。太宗为政,重视科举,奖励文学,延揽人才,期以修文德以致太平,故然对这位本朝第一状元尤为留意。这也是吕蒙正为官才十二年,即能官至宰相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吕蒙正不只有才学,更有德行。他在此次拜相前曾做过八年知制诰。朝庭任命知制诰是极重德行的,而蒙正为人确有君子德风。
他初登朝堂时,有朝士指着他私语道:“这个人也来参政吗?”。蒙正听而不闻,过之不顾。与他同行的人为他不平,要去寻问说这话的人姓甚名谁,却被蒙正制止。蒙正说:“如果我知道了他的姓名,恐怕终身不能忘,不如不知道的好。”众人皆叹服他的气量。连太宗亦颇有耳闻。
吕蒙正,字圣功,他的名与字皆取自《易》之《蒙》卦,所谓“蒙以养正,乃成圣功”。他拜相之后,时时不忘颐养正气。太宗朝初,曾以卢多逊为相。卢多逊之子被授予水部员外郎,此后,宰相之子授高官成为常态。到了蒙正这里,他却主动上奏太宗说:“天下才能之士,老于岩穴,终身不仕的大有人在,我的儿子才是幼年,即授厚禄,恐将折福。请只授予他九品京官就可以了。”
此后,宰相之子止授九品京官成为定制。又一次有朝士献古镜于吕蒙正,欲以求官。朝士说这面古镜是家传之宝,能照二百里之景。蒙正却诙谐答道:“我的脸也不过碟子大,哪里用得着二百里的镜子来照?”此类故事,殆不胜举。所以蒙正为官既久,因能廉洁自重,而官声日高。
不过,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991年,吕蒙正为立储风波所累,被罢为吏部尚书。直至两年后,才又被拜相。而这两年中,却发生了很多事情:前朝元勋赵普作古,当朝太子元僖暴亡,反对北伐的李昉继罢相后,二次拜相,又二次罢相。看过了这一幕一幕,又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的起起伏伏,吕蒙正此刻,对于人生、对于命运却有了更为深刻之一番领悟。
夜阑人静之时,月寒灯青之下,吕蒙正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冷静,他提笔写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阵风吹过,烛影摇曳,吕蒙正思绪万千,皆化为笔下云烟:从千里之马,到凌云之志;从孔子困于陈邦,到太公钓于渭水;从盗跖颜回,到张良萧和;从韩信孔明到冯唐李广⋯⋯最后是他自己,从日投僧院、夜宿寒窖的童年,到及第登科、官至极品的茂年;从布衣不能遮体、淡粥不能充饥的悲苦,到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袂的荣华,这一切的一切,到底因何而来,因何而去,因何而是,因何而非?!
最后他写下了一个答案:“时也运也命也”,然而虽然有了答案,却仍觉胸中如有块垒,又思索了片刻,奋笔疾书:“盖人生在世,富贵不可捧,贫贱不可欺;此乃天地循环,终而复始者也!”书罢,掷笔一笑,畅然释怀。不想,这篇即兴之书,日后却广为流传,是为《时运赋》。
大概是因为有了这样深刻的对时、运、命的领悟,二次入相的吕蒙正比之之前,又大有不同。除了颐养正气、大度容人之外,更为敢言直谏,极有赵普在太祖朝时为相的气派。
一年的元宵灯夕,宫中设宴。畅饮淋漓之时,太宗凭栏而望,见千灯如昼,烟花照天,百戏并陈,万人空巷,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起来。他看了眼旁边的吕蒙正,颇有德色的说了番话,大抵是五代如何凋丧,下有火灾,上出慧星,现在总算天下太平,繁盛如此之类。
想不到吕蒙正却起身避席,一脸严肃地上奏道:“所谓繁盛,不过是因为皇帝在此,所以大家才聚集于此。而臣在城外却见过饥寒饿死者,如果陛下视近而及远,那才是苍生之幸。” 一番话说完,太宗变色不语,吕蒙正却坦然就坐。
又一日,蒙正拟好出使朔方的使臣名单,呈给太宗。太宗不同意。让他重新拟来。蒙正思量再三,觉得出使朔方,非此人莫属。又想到三次为相的前朝勋旧赵普。
赵普当年曾奏荐某人为官,太祖不用。结果第二日,赵普再奏。太祖仍不用。第三日,赵普再奏,太祖大怒,竟撕碎奏牒掷之在地,而赵普颜色不变,跪而拾之,回去将撕碎的奏牍补缀完毕,复奏如初。太祖终于同意。又一次有朝臣应当升迁,太祖素厌此人,不予批准。
赵普又坚持上奏,太祖怒曰:“朕就是不让他升迁,你能怎么样?”赵普却从容答道:“刑赏是天下的刑赏,不是陛下的刑赏,岂能取决于个人的喜怒。”太祖闻言愈怒,起身而去,赵普竟然紧随太祖后,直至太祖入宫,赵普则立于宫门前,久久不去,最后,太祖终于醒悟准奏。
想来为相者当如赵普,能以天下大事自任,直躬敢言,否则如何担得起国之大政呢。而有了这样的前朝先辈为表率,吕蒙正自然更要以正直之道持身。
过了几日,太宗要使臣名单,蒙正仍以其人上奏。太宗又问了三次,蒙正复奏三次。太宗问他:“你怎么如此固执。”蒙正答道:“此人可用,其他人都不如他。臣不能效取媚之道,妄随人主之意,以致危害国事。”话一出口,群臣悚息,不敢作声。退朝后,太宗对左右的人感叹道:“蒙正的气量,我不如啊。”最终,太宗采用吕蒙正所推举的人选,果然十分称职。
说起赵普与吕蒙正,一位是半部《论语》治天下,一位是一身正气成圣功,二人不仅在任事与敢言上风格相似,在其经历上也颇有巧合——历事两朝,三次拜相,大宋朝中也只此二人。而吕蒙正晚年第三次拜相,则是在真宗朝。此时的吕蒙正也已年近花甲,与赵普第三次入相时,年纪相仿。在新朝之中,吕蒙正亦如赵普当年,成为前朝元老,耆年硕德的象征。
公元1005年的春天,吕蒙正上表请归,回到了家乡洛阳。从此在自文德殿通向垂拱殿的幽静的长廊下,少了一个令人熟悉的身影。此季的洛阳,牡丹新发,国色争艳,吕蒙正在家中的园亭花木之中与亲旧相聚,此时的吕蒙正已是白发老翁,周围子孙环列,大家举觞把酒,谈新话旧,无处不充盈着一种归于恬淡的怡然与自得。#@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15/11/19/n457737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