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篇(12)
人生如酒,初酿寡味,久渐醇厚,至若醇极至清者,非有陈年之酿而不可得。只是不是每一种人生都可抵此境界,而欲抵此境界,必要有一把年纪,且要有一场经历。
花甲之年的寇准在道州的寇公楼上读书会客之时,大抵就是这样的一幅神思意态。
而一年前的他其实还未有此顿悟,似仍沉浸于当年澶州城上才兼文武、功侔将相的荣光中,虽然那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所以,当朝权臣丁渭“请”他再入宰辅时,寇准终于不顾门人僚友的劝告,欣然应允,再入中书。
寇准在朝荐贤举能,自谓有知人之智,却独不识丁渭。果然入相才一年,即为丁渭陷害,将寇准贬为道州司马。
踏上迁客之旅,第一站路过方城,这里对寇准来说并不陌生,此前他曾三次到过方城,俱是公务在身,来去匆匆。这一次身为迁客,再过故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徘徊于方城旧路前,怅望北阙。他独倚十里长亭下,追思往事。发出了一声恍如隔世的叹息:南阳何异梦南柯。
——大概是从这里,寇准的人生终于醇极将清,醉极将醒。
想来人生在世,贵在知退。当然,这倒不是说进取有什么不对。大抵人之来世,各有其命,譬如寇准,他的年少苦学,他的耿直忠义,他的敢于担当,他的不懂循规蹈矩,大概都是为了他有朝一日完成使命而必有的人生铺垫。有了这些铺垫,才有了寇准日后与杨家将们演出一场“将相和”,扶大宋于倾危,退辽兵于澶渊,使南渡的一幕推迟了一百年!
只是使命终究只是人生之使命,却非人生之目的,人生的目的却在于超脱——成就功名却不沉迷其中,超然去之,如脱敝履。所以圣贤书上写着功成名遂身退,惜哉寇准虽然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国章,却对这句烂熟之语终不能通。
南迁之路是那样的山高水远,这一路足够寇准去思考一生都未暇作过的思考。他想起了当年初入仕途,还是小小的巴东县令。当地郡守唐谓待他甚厚。唐公曾对寇准说,他来巴东的前一晚,唐公尝得一梦。梦中有人告知宰相将至。醒来即得报,云是大理评事寇准将入巴东界。于是唐公认定寇准日后必登宰辅。寇准闻言大笑,虽云只是一梦,到底是个吉梦。二十年后,唐公一梦而验。
看来,功名富贵,自有前定,所以才有梦兆在先,而此时南迁之祸,大抵也是命中应有的一场磨砺。想到这里,寇准有些释怀,在襄州的驿亭上,题笔写下:“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
而这一路上,还有一件事令寇准唏嘘不已。当他行至零陵时,被当地土人劫了行李。在辽兵围城时依旧高饮博戏的寇准,对几个山贼自然不在乎,而令寇准意外的是,土人回去后从行李中翻出官府文书,知是谪臣寇准,土人酋长大敬之,立刻遣人将行李奉还。
——有时,人生之得与失,也实在是很难说清的一件事。
山路迢迢,迁客梦遥,而寇准最常想到的,大概还是中书旧事。彼时中书省公务繁忙,他却常常忙里偷闲,与僚友赋诗作对。一次自己出了上句,“水底日为天上日”,正巧杨大年有事来报,应声对曰:“眼中人是面前人”,一座皆称好对。至于公务之余,他时常造访寺院宝刹,在虚窗静院下,暂得离俗的安宁。而清寂的久了,又必要约上诗朋酒友剧谈豪饮,热闹一场。他们中有翰林学士、有知制诰,皆是一流的才学文士。一次大家喝到酒酣气盛,寇准仍不尽兴,令人把大门锁上,强留来客痛饮达旦。有人不胜其苦,竟从门下洞中钻出,才得回家。后来,这事传到皇帝耳中,真宗竟也忍俊不禁。此时此地,寇准再度想起这些,却发现人间万事,或畅快,或惬意,或荒唐,却无不是可遇而不可求。于是,竟有一种置身物外的超然,与其说是回忆,更像是在静静地品读着另一个人的有趣的故事。
天禧四年的冬天,寇准到了道州贬所。守土官吏因寇准是谪臣,又是小小的司马,甚是轻慢,连一间公宇也没有给他准备。而当地的百姓得知寇准之来,竟争相荷土运木,自发为寇准盖起了公宇,及成,亦颇宏壮。后来寇准又在潇水之滨建起了寇公楼。不过,始建之时是叫太平楼,直到寇准离开道州后,当地百姓为纪念他,才又更名为寇公楼。
寇准在道州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这座寇公楼里度过的,他在窗前提笔写下:“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不过,这并不是他的登楼之作,而是他二次拜相前,魏野魏处士寄与他的赠诗。只是那时的寇准,正欲东山再起时,不解魏野诗中意。而此刻,再回想与同僚间曾经意气风发的酬和之句,只觉如痴人说梦,此时的寇准,也无踌躇如当“九万鹏霄振翼时”,亦无自得以为“白头犹持将相权”,却只将魏处士的两句诗题于窗前,这其中的萧散与睿智,令他朝夕吟诵,玩味不尽。此外,在这座寇公楼上,寇准或远眺,或读书,或会客,或者什么也不做,只那样静静地望着望也望不见的故乡的家园。
此时,远在天边的真宗皇帝已病入膏肓,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真宗当年曾戏说寇准“相公饮酒矣,相公唱曲子矣,相公掷骰子矣,相公鼾睡矣。”而此时,他的记忆大概就停留在那个时候,所以他醒来时会问起左右:为何目中久不见寇准?左右无人敢对。——说起真宗,的确不如太宗那样喜欢寇准,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寇准的存在。对于真宗而言,寇准的刚忿、自负、不通人情令他常想敬而远之,但同时,寇准却是宰辅之中唯一的一个能在大事关头挺身任事、令自己安心高卧的人。
真宗对寇准的挂念,令丁渭心有余悸,加之听说寇准深得道州百姓爱戴居然逍遥如地仙,令丁渭大为不悦,于是丁渭再次构陷寇准与周怀政阴谋作乱,将寇准再贬至雷州。乾兴元年,六十二岁的寇准再度起程,踏上此生最后一段迁客之旅。他的身后,寇公楼扬起的檐角像欲飞冲天的鹤翼,定格在青天之上,千载不动。
从道州至雷州,寇准从春天行到夏天。夏月的炎瘴里,沿途的深林密树间传出虫鸟之鸣。寇准却分明从这呕哑嘲哳之间听到一个声音,不是不祥的鵩鸟,不是催归的杜宇,竟是有似故乡的莺声!在这样的莺声里,寇准抵达雷州。当地官吏献上雷州地图,寇准一眼看到此地距海有十里,恍然间想起了早年作诗,有“到海祗十里,过山应万重”之语——人生就是这样处处充满意外,特别是当活过了一把年纪之后,回首间却发现,曾经的一切,哪怕是偶然间的戏语,似乎都不偶然。
而久历人生的寇准更意想不到甚至哭笑不得的是,在此九死一生之地,居然会与自己的老对头丁渭狭路相逢!原来寇准被贬不久,权臣丁渭亦坐事被贬,南窜崖州。当日丁渭陷害寇准时,曾一度斟酌该把寇准贬到哪里才能放心,丁渭先拟崖州,又改雷州,却想不到,数月后,寇准被丁渭贬到雷州,丁渭却替寇准去了崖州。去崖州的途中,丁谓将路过雷州地界,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如酒,醇极至清。岁月滤掉了刚忿,沉淀了狷急,此时的寇准更多了一份超然与宽容。丁渭至雷州地界后,寇准派人送去一只蒸羊,用事朝中不可一世的丁渭见了蒸羊,竟然老泪纵横。彼时,有家僮欲杀丁渭为寇准报仇,寇准知道后,命人把大门锁上,让大家豪赌酣饮,许久,寇准估计丁谓已经走远,才让家僮们散去。
天圣元年的一天,寇准突然想起太宗皇帝所赐的一条犀带。太宗当年得通天宝犀,命工人制为两条犀带,一条赐给寇准,一条自己留用,寇准接过那条犀带时,不仅是极尽荣宠,更是倍感幸运,盖君臣相得如此,天下能有几人。而寇准南迁时,却把犀带留在了洛阳家中。于是寇准派人千里迢迢将犀带从洛中取来。又过了几日,寇准似乎精神比往常更好,他叫人备水沐浴,之后朝服束带,郑重北面再拜,就榻而卒。
当日,寇准被贬,朝野皆知寇准为丁谓陷害,于是京师有民谣云:“欲得天下宁,当拔眼中丁,欲为天下好,莫如召寇老。”寇准虽然远贬雷州,人们并没有将这位寇老忘记。当他的灵柩归葬西京时,沿途的百姓皆设祭哭送于路。而在荆南公安,有来送葬的百姓折竹植地,用来挂纸钱,想不到一个多月后,那些无根的枯竹竟然生出新笋。众人奔走相告,以为寇准英灵显圣,于是为他立庙,岁时享之。而在朝中,虽然寇准一时遭奸人陷害,蒙不白之冤,然而,在他仙逝后的第十一年,即被朝廷追赠中书令、莱国公,其后又赐谥号曰忠愍。皇佑四年,宋仁宗诏翰林学士孙抃为寇准撰写神道碑,仁宗皇帝亲自篆其首曰“旌忠”。寇莱公的忠义、寇巴东的清政、寇老西与杨家将们共保大宋江山的故事,成为人们传说至今,说也说不尽的佳话。@#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16/1/13/n461590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