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希望被人告知重要信息,每个人却对自己知道的信息沉默缄言, 甚至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知道。”这是沈梦月一天以来的强烈感受。公交车外的路灯次第飘过,温暖的橘色灯光照进回忆——那个她曾经努力尘封的角落。原来,这句话不止是一种感受,而是曾经直抒而出的胸臆,也是曾经让她以记者为职业的动力。
三年前的餐桌上,傅小军的爸爸傅国栋嘴唇紧闭,一言不发。沈梦月看向傅小军,眼神中洋溢着温柔的鼓励,傅小军笑了笑说:“现在社会上人人都在骗人,不是沉默的说谎者,就是谎言的附和者。”
“这不说话的人也会撒谎喽?也是闻所未闻的。”傅母拍了拍傅国栋的胳膊。
“沉默者才是最高明的说谎者,因为永远无法被拆穿。”傅小军转向沈梦月,沈梦月认同地点了点头:“最狡猾的谎言不是睁眼说瞎话,而是转移话题与用片面事实骗人。”
“这说谎也分出门道儿来了,这当记者的就是不一样。”傅母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去洗手间。”傅国栋抛下一句话,冷冷地离开了座位。沈梦月与傅小军均是一愣。 傅母像是丝毫未察觉出丈夫的不悦,见怪不怪地将肥美的鲈鱼转到了沈梦月面前:“来,梦月吃菜。”傅母热情地招呼着,面上笑容灿烂的好比人间四月天。
然而,再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芳菲已尽、秋叶飘零的景象了——傅母脸上挂着三九寒冬月的肃杀凛冽,恨不得将面前的沈梦月冻成一座冰雕,好像这样就能永远将她从傅小军的记忆里抹去。
傅母冷冷地说:“你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上大学时偶然混在一起玩玩,现在也都该各奔前程了。”
“他人呢?为什么不出现,让阿姨你……”沈梦月话未说完已被打断:“小军不想见到你,所以才让我出面。而且他爸爸对你也不是很满意,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你要是真爱小军,也不希望他不幸福吧……”后面的话沈梦月已经听不清也记不得了,反正傅小军此后销声匿迹的行动已经证明了这话的真实不虚,反正她父亲失踪母亲离世的沈梦月活该这辈子是得不到婚姻幸福的了。
“国家卫健委强调,关于新型肺炎未发现人传人。“——嘶哑的公交广播拯救了沉湎于回忆中的沈梦月。发现自己坐过站,沈梦月连忙往车门处移动。拥挤的车厢就像除夕夜锅里沸腾的饺子,你撞我,我撞你,污浊的空气在每个人的口鼻与肺部不断循环着。最后,当沈梦月这只饺子终于被挤出锅的时候,已经错过两站了。她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听,于是赶紧往家的方向跑去。
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瘦弱的老人,带着厚厚的帽子,双手叉在羽绒服兜里。沈梦月远远地走着、看着,似乎这最为熟悉不过的一段路走了二十年的时间,每一帧时光中都有着奶奶等侯的背影,她们是彼此的相依为命。
“奶奶。”沈梦月挥了挥手,沈奶奶没有听见,还立在原地发呆。
“奶奶!走啦!”沈梦月大叫了一声,像小时候的恶作剧。
“噢!”沈奶奶终于看见了孙女,半跑半颠儿地走过来:“哎呀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啦!”
“奶奶你慢点,别摔了!”沈梦月扶着沈奶奶往小区派出所移动,一路的默默无语是对彼此沉湎思念的心照不宣。
派出所门口,几个警察押着两个“嫌犯”出来,两个“非典型”的嫌犯,外貌与神情都不像一般的小偷或犯罪分子。他们看见有人就要讲话,声音却及时地淹没在警察无情的铁掌里,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声响,而这声响又因被“正义”制服的反抗而变得充满了“犯罪”的意味。
沈奶奶有意地将沈梦月往路边推,直到那两个“罪犯”被押入警车,才走回了路上。
“最近江边发现一具尸体,四五十岁所以叫你们来认人。”一个片警叫她们等着,然后进资料室取照片。两个人的心经过了一番重蹈覆辙般的七上八下,然后在片警出示的照片后流落下一份失望、一份希望。
“不是、不是你爸爸。”沈奶奶拍了拍沈梦月的肩膀。
“还好,还有希望。”沈梦月对奶奶微微一笑,沈奶奶则眼泛泪花地点了点头:“还有希望。”这是他们二十年来已经成为习惯与默契的安慰方式,虽然很久以前沈奶奶就已经不再幻想了、甚至只希望能得到一个死讯,而沈梦月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她们俩彼此之间始终还保持着自欺欺人的鼓励,不是为了杳无音讯的人,而是为了近在眼前的人。
“我说沈梦月,你多大了?” 片儿警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二十一,怎么啦?”沈梦月不解的其中意,是当年沈奶奶坚持找人的一句话:“就是给孩子留个念想。”
片儿警看沈奶奶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继续回去等消息吧。”
“奶奶,还有二十天就要过年了,这周末咱们去办年货吧。”沈梦月和沈奶奶聊起了家常。
“糖炒栗子!”沈梦月双眼放光地奔向不算冷清的夜市,一分钟后就开始边走边吃了,好像那是最令人怀念的人间美味。怎么不是呢?六岁那一年,她们第一次被派出所通知去认人,去之前有多少希望,去之后就有多少失望。沈梦月不停地哭,沉溺在悲伤的世界里拔不出来,童年小孩眼中绚丽多彩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黑白默片,直到注意力被一股甜丝丝、香腻腻的味觉占据,才抹干了眼睛,抬头看着沈奶奶剥着一个圆圆滚滚的糖炒栗子。
“奶奶我帮你剥。”沈梦月吃着吃着就破涕为笑了,小孩子的注意力就是这么容易转移。
也是在那一年,沈梦月的妈妈死在了监狱里,警察送回来的只有一个冰冷的骨灰盒。
“奶奶你也吃一个。”沈梦月塞了一个栗子,沈奶奶的腮帮立刻鼓了起来:“咬不动,我尝尝味儿就行啦。”
“没事,我回去磨成面,做糕吃。”沈梦月对自己的做饭本事还是颇为自豪的。
“折腾那干啥,你也少吃点儿,大晚上的不好消化。”沈奶奶说。
“没事……今年买什么年货啊?”沈梦月笑笑。
祖孙两人正讨论的热烈,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等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人,戴着黑色帽子:“你是记者?”那个人有些急切地说。
那个人坚持只跟沈梦月一个人爆料,所以沈奶奶只好坐到远处。他们在大排档的角落坐定后,那人才介绍说:“我是XX医院的医生王滨,这是我的工作证。”沈梦月看了看证件,然后交还给他:“您有什么消息?”说话间拿出采访用的小本和录音笔。
王滨仿佛受到了惊吓,整个身体都在默默发抖,藏在桌下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握住:“我是匿名爆料,可不可以不要录音。”他的声音也在发抖,虽然已经极力在控制自己了。
“好。”沈梦月把录音笔放回包里,她预感到了事情的重大,微微倾身聆听着。王滨欲言又止了几次,双脚离地又放下了几次,不断做着抬腿就跑的准备。
“是关于病毒的事情吗?”沈梦月小声探问。王滨猛地抬头,又猛地低头,整个人仿佛僵硬了,唯一向世界宣告他还活着的证据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沈梦月觉得他整个人紧张过度了,如果不放松下来根本没有办法采访,于是从包里拿出了录音笔和手机,放在桌上:“这是我所有的录音设备,都在这儿了。”说完还打开包让他看,王滨伸头看了看,虽然桌下的光线昏暗到什么也看不见。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说:“我知道你,你叫沈梦月,在XX日报工作。”
“你知道我啊?”沈梦月有点惊讶。
王滨点了点头,说:“你是一个有勇气、有正义感的好记者。”
沈梦月被夸赞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摆手。王滨继续说:“我看过你关于毒疫苗报导的文章,把那些黑心商家都挖出来……还获得过‘十佳杰出青年的称号’……”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着沈梦月,而是看着桌面,好像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以至于可以帮助他坚定自己那一点儿并不牢靠的信心。
沈梦月听着他的恭维,注意力慢慢从飘渺的称号转移到了现实的悲剧。她的确是做过儿童毒疫苗的报导,曾经轰动一时,也引起了政府的关注与重视。但是慢慢的、慢慢的,这件事就淡出了媒体的视线、淡出了人们的话语间与脑海中,变得不了了之——果然所有的新闻都会成为历史,而她也在一个并不明媚的早晨,被通知从日报调职到了晚报。
谁说人总对悲剧印象深刻,似乎每个人都在乐此不疲地健忘着,选择性的失明着,可能因为与己无关,或者自己也根本无法改变吧。
沈梦月叹了口气,发现王滨不知何时正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些恼怒与怨愤。
“其实我不在日报工作了,调到了晚报,也不知道能不能像你说的引起上级重视。”沈梦月颇有些幽怨地说。王滨有些微微惊讶,低头沉默了三秒钟,确定了沈梦月是他能可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说:“从两周前开始,我工作的医院就开始陆续收到肺炎症状的患者,有的是一家子来看病,这已经是人际传播一个证据了。”
“但是新闻不是说没有人传人的证据……”沈梦月明白没有必要说下去,他来找她就是希望他的声音能被更多人听见。
“这几天,有些医生和护士也出现了相似症状。”王滨说,“我认识的医生做了化验,是疑似Sars的病毒。据我所知,他们发现病例后立刻上报了国家,但是到现在政府都没有作为,而且还在电视上否认人际传播。” 他有些哽咽,抬起右拳捂住了嘴,眼睛渐渐湿润了。
沈梦月下意识地用围巾捂住了口鼻,停住了书写的笔尖,她难以判断真假:仅凭一人说辞,就能颠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间断的对党和政府光辉负责形象的认识 ,无异于以卵击石。王滨似乎察觉了她的怀疑,从他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残留着温度的纸,纸上却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你看。” ——公安局发的训诫书。
沈梦月本能地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才后知后觉地问:“可以拍照吗?”王滨收起了训诫书,沈梦月也没有拍成照。
“医生不说真话会死人的。”王滨说,“但我不是蒋医生,我还有家庭和孩子。”
“我知道,蒋医生当年向媒体揭发北京市政府隐瞒Sars疫情,后来才引起了中央重视和防控。”沈梦月重新握起来笔:“您说吧,我今晚就写稿。”
王滨简短地叙述了自己知道的情况,沈梦月追问了些有关证据的内容,然后对王滨微信截图拍了几张照片,每张微信截图上的名字都被涂抹掉了,可见他是有备而来。
“留个微信吧,方便以后联系。”沈梦月让王滨扫码加上好友,王滨收回手机的时候露出了背面的照片,透明的手机壳里是一个孩子稚嫩的笑脸:“这是您的儿子?”王滨没有回答,匆忙收起了手机:“谢谢你,希望你的报导能引起中央政府的重视,拯救这个国家。”
沈梦月重任在肩地点了点头,王滨便结束了这场只有十分钟的谈话,匆匆离去消失在寒冬的黑夜里。
“说完了?”沈奶奶走了过来,沈梦月方才回过神儿来,连忙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围住沈奶奶的口鼻,又将自己也围好:“回家了。”
沈奶奶一路问到家也没有结果,沈梦月只说要替爆料人保密。最后沈奶奶颇有些哽咽地说:“梦月,你可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啊。”
“正常工作,有什么危险的呢?”沈梦月说,“而且奶奶你一直告诉我做人要真诚、善良,会有福报的,对吧?”
沈奶奶很不放心,回到家又促膝长谈了一番,才放她去工作。
终于在午夜之前完稿,沈梦月在系统里备注“加急待审”的标签,并给赵主任邮箱发送一份后,才心满意足地洗漱。(待续)@◇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1/7/2/n1306231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