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本来是团圆的日子,往年虽然没有父母的陪伴,但是还有奶奶相依为命。而今年的除夕夜,沈梦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派出所的一间审讯室里,她已经在冰凉椅子上坐了一阵了。
另一间办公室里,傅小军正翻看着沈梦月的手机。没错,王滨是傅小军参与抓捕的,只是没想到这个他们顺藤摸瓜找出的煽动颠覆国家罪的犯罪嫌疑人,却是自己的旧识。
王滨是在医院被捕的,他心心念念准备去面见的那个能够引起上级重视的人,其实正是用惯了“引蛇出洞、钓鱼执法”伎俩的警察。王滨的被捕倒是很快引起了上级的重视,但是重视的原因并非顾及草民的生命安全,而是上级听到了和他们喉舌不一样的声音。似乎一点儿游离在极权思想之外的杂音就能产生些微共振,让这个看似铁桶一般的建筑轰然倒塌,这让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们寝食难安,定要除之后快,湮灭一切杂音,从今以后只能有一个思想,一种声音。
面对前来谈话的国安人员,王滨秉持着医生救死扶伤的精神,一遍一遍地重申自己所知道的真相,以及本地涉事官员潜藏着的腐败与官官相护。只是他没想到,这场谈话本来就不是调查,而是审讯。在国安人员的眼中,他并非一个秉持良心的证人,而是一个威胁党和国家安全并且已经招供的罪犯。他的话语不是帮助将无视人民生命、渎职违法的官员定罪的证词,而是让他自己背负上彻彻底底叛国罪、并送上绞刑架的认罪书。
可惜当他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个体制、这个党最后留给他的只是一顶犯罪分子的帽子,并在他所说的一切供词盖上“国家机密”的大印,让这个真相成为永远的秘密。
“医生不说真话会死人的!会死人的!”国安人员从临时审讯室里出来的时候,泄露出来王滨的几句歇斯底里、却什么也不能改变的嘶吼。而当铁门关上的时候,傅小军所能看见的就只有王滨绝望却无声的呐喊与抗议。
没有人再能够听见他说什么,没有人会在意在那扇铁门之后还有人,人们留给“犯罪分子”的只有无视和唾骂。
傅小军启动了警车,最后瞥了一眼那扇铁门,半透明的窗户上,里面的人还挣扎地呐喊着,不断被拍打的铁门发出“砰砰”的声响,似乎是对人内心最后良知的拷问。铁门前的两个武警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好像是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机器人。
他开着警车从铁门前经过,后视镜里不经意地一瞥,让他看到了人性、也看到了恐惧。站在左边的一个武警很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恢复了站姿。是啊,武警也不是金钢铁铸的,也是人,而没有人不怕死。所以对于惯于把军人和警察当作“国家暴政机器”上的螺丝钉来用的党来看,最不需要的就是恐惧,就是人性;它们需要的只有服从,只有党性。
没有人能跟恐惧长期共处而相安无事,人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反抗,好像一种本能,甚至无论这种突破恐惧的力量来自正神还是魔鬼,尤其对那些并不想分辨善恶只为达到目的的人。
当他们在服从与执行那些反人类、反人性的命令时,这种油然而生的恐惧可能来自对自然与生命的敬畏,或者来自良心里对报应的恐惧,然而,当他们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政治学习中自以为是的得出了邪恶嚣张的力量与狂言时,党性就再一次战胜了人性。服从命令而须要突破恐惧的训练不断重复着,直至人性被党性绞杀殆尽。
反之同理,每一次的不服从,每一次的拒绝,就是人性复苏的过程,无论拒绝的对象是命令还是谎言。
声嘶力竭的王滨最后颓丧地坐倒在地,他从兜里拿出了手机,手机的背面有他儿子的照片。他盯着儿子灿烂的笑脸,忽然流泪了,摘下了眼镜哭得如孩子一般。
那是他手握训诫书从派出所出来的一天,天气灰濛濛的,阳光也不是金色,而是凄惨的灰白。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接儿子放学,行尸走肉一般拿钥匙开门,却发现儿子不见了。他追到楼下的时候,却看到儿子呆呆地看着地上。
“别碰,有毒!”王滨连忙拉扯过儿子:“吃没吃?赶紧吐出来。”
儿子摇了摇头,然后笑嘻嘻地指着那颗毒蘑菇:“爸爸你看,这个蘑菇红红的,就像天上的红太阳。”
“红太阳?”王滨心里泛着苦涩:曾经人们也把某人称作红太阳、大救星,可是那个所谓“伟人”却给人们带来了十年浩劫,无数支离破碎的家庭与无数罄竹难书的罪恶。
“儿子你记着,越漂亮的蘑菇越是有毒的,绝对不能吃。记住了没?”王滨严肃地说,儿子有些被吓住了,木讷地点了点头,然后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因为有毒的邪恶生物为了诱骗人们上当,一定要包装得特别漂亮,才能迷惑人。”王滨说完,拉着儿子回家,儿子却抬头看他:“爸爸,这个蘑菇有毒的,要是不知道的人吃了怎么办?”
王滨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蹲下对儿子说:“咱们把它拔了,就不会有人吃了。”
“可是这个蘑菇长得很好看,我还没让娇娇来看呢。”儿子又不同意了。
王滨找了块板子,写上“有毒”两个大字,立在红蘑菇后面:“这回放心了吧。”儿子又在板子上画了个圆圈,里面打了个叉,两个人才放心地回家了。
第二天王滨接儿子放学回家,儿子兴高采烈地去看红蘑菇,却止不住大哭起来。木板被撞倒了,蘑菇被啃得七零八落,更可怕的是地上还有一具流浪狗的尸体。为此,儿子伤心了好几天,不断自责是自己害死了无辜的流浪狗。王滨也在自责,不过是自责自己的懦弱与逃避。
后来,他主动找到了沈梦月爆料。
王滨看着儿子的照片,他并不后悔,虽然陪伴儿子成长会成为奢望,但至少他不会被儿子鄙视,如果未来有人能告诉他真相,而不是被“犯罪分子”的污名所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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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月回想着从警车上下来后发生的事,见到的人,似乎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因传播真相而被扣上“寻衅滋事罪”帽子的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么久也没有人来审问她。
铁门“咔嗒”一声,击碎了沈梦月的臆测,恐惧冲击着理智的防线,审问她的警察进来了。他关掉了室内的一盏灯,又打开台灯让强光照射在沈梦月脸上,精心营造出一种心理上的压迫感,好像在审问之前就已将其认定作犯罪分子了。
沈梦月努力睁开的双眼下出现了一张纸,上面有“犯罪嫌疑人沈梦月”的字样,而什么罪名却模糊得看不清楚,好像那根本不重要。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赶快交代你的犯罪行为!”暗影中的警察咆哮着,这咆哮声在铁墙的四壁撞击回旋,仿佛藏身暗夜的幽灵一般从四面八方向她群起围攻。不过沈梦月并没有被吓倒,甚至连她自己也惊异于自己的从容淡定,可能近期看过的生死太多,已经让她大彻:“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
“我没有犯罪,我说的都是事实。那些人掩盖疫情,导致无数人死亡,那些人才是犯罪分子。”沈梦月说。
“还挺嚣张,让你也尝尝老虎凳的滋味。”警察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隐藏着扎心的利刃。沈梦月的心中隐隐一痛,随后愤怒的回报以嗤之以鼻。警察看见吓唬不住她,为了赶紧结案回家过年,于是改换了策略,丢出一叠微信截图的照片:“这是你的犯罪证据,在网络上散播谣言,扰乱社会治安。”
沈梦月看见照片,反倒松了一口气:“你们也看到证据了,武汉已经封城,专家也说病毒会人际传播,这些事实都证明了我说的不是谣言,而是真相。”事实证明,真相会带给人勇气,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不仅不害怕,反而理直气壮,照射在她脸上的强光都仿佛变成了黑夜中的灯塔。
“你要认识到你的错误!你个小记者知道啥,咱们这么个泱泱大国不能乱,疫情信息是国家机密,啥时候发布那都是国家领导人才能决定的。你在微信上的谣言转发超过五百条,已经触犯了法律。”警察说。
“法律?什么法律?”沈梦月讶异。
“扰乱社会秩序,意图颠覆国家!”警察咆哮着说,显然已经不耐烦。
沈梦月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也开始行使法官职权了。”警察没想到她的回复,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平常对待那些不懂法律的草民,他就经常挥舞起“国家、法律、人民”的大棒,屡屡得逞,但遇见了刨根问底、喜欢较真的知识分子,好像他这点儿套路就不好用了。
宣告此路不通的警察又开始转换策略,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出低人一等的姿态:“你这记者,我说不过你。但是咱们都是小老百姓的,大过年的,咱们谁也别为难谁了。你把这纸一签,咱们都回家过年。”说话间递过一张“承诺书”和一支笔,并且将台灯光从沈梦月的脸上转移到了纸上。
对于斯德哥尔摩重症患者,经过刚才的威逼现在的利诱,估计恨不得马上跪地磕头、对警察的“人性化”的执法过程感恩戴德了呢。可明显沈梦月没有上当,她早已经见识过阻止医生讲真话的“训诫书”,现在见识到了阻止记者讲真话的“承诺书”。她想起了手机壳后面那个孩子的笑脸,想起了那个手机的主人,想起空无一人的街道,想起店铺前蓝布黑布包裹着的尸体,想起殡仪馆后门成堆无人认领的手机,面色凝重地说:“承诺什么?承诺永远别说真话,永远说谎吗?”
“诶,你要提高思想觉悟,是承诺不制造谣言,不扰乱社会治安。”警察催促着:“快签字吧,签完回家过年。”
“我不签。”沈梦月把纸一推,警察瞬间就站起来了:“真想尝尝老虎凳啦!”
沈梦月面对僵局,也缓了缓心绪,淡淡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没时间跟你耗,快点签字!”警察说。
沈梦月的视线沿着审讯室的围墙转了一圈,然后说:“讲一个关于囚笼的故事吧。从前有两个犯罪同伙被警察抓住,警察把他们分别关在一间囚室里,然后分别对他们说:如果你们两个人同时招供认罪,每个人都会被判刑五年;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先招供,就会被无罪释放,而另一个人则会被判刑十年。你猜最后结果怎样?”
警察哂笑一声,然后说:“当然是两个人都抢着招供,然后各自被判刑十年。”
“不。”沈梦月摇了摇头,说:“最后两个人都被无罪释放,因为他们谁都没有招供。”
“开玩笑。”警察强撑的笑脸下,掩藏着些许动摇与不确定,对人性弱点与自私基因的动摇。
“这是一个隐藏选项,只有善良无私的人才能意识到,警察并未给予的但却在逻辑上成立的最佳选项。”沈梦月讲完故事的时候,突然审讯室的铁门开了,接着传来了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这么暗?”另一盏室内灯打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沈梦月的始料未及与傅小军的重逢情怯。
“你可来了,这家伙还挺费劲呢!我还赶回家过年,交给你了!”警察仿佛终于捉住一只替罪羊,将这口滚水沸腾的开锅往傅小军身上一扔,自己就匆匆离开了。
“好久不见。”傅小军不无尴尬地说。
“好、好久不见。”沈梦月不知该如何回应,曾经人间蒸发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还出现在这么不合时宜的场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凌乱风中的蒲公英。
“走吧,我送你回家。”傅小军说。沈梦月木讷地站起,木讷地走出审讯室。“你在这等一下。”傅小军突然说,然后回返审讯室,拿起笔在那张承诺书上草草签下沈梦月的名字。
“走啊。”傅小军的提醒才将后知后觉的沈梦月拉回现实:“不用签字了么?”
“不用。”傅小军启动了警车。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阔别的岁月好像大江一般,两岸的人无论怎样用力呼喊对方也无法听到,而大江之上也没有可沟通心声的鹊桥。
“谢谢。”沈梦月下车。
“不客气。”傅小军的不客气倒有种客气到家了的意味,他盯着沈梦月头也不回即将消失在冬夜里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心底一动喊了她的名字:“沈梦月!”
“干嘛?”沈梦月停步转身,看见傅小军在摇下来的车窗里招手,于是不得不又折返回去:“什么事?”
“其实关于那个囚徒困境的故事,你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傅小军说。
“什么逻辑错误?”沈梦月有些不满的抱起手臂。
“两个心怀善良、为彼此着想的人怎么会成为罪犯呢?那个警察才应该是隐藏的犯罪分子。”傅小军说。
沈梦月愣了一下,还以为在傅小军这里找到了同温层,结果下一秒就被打败:“以后别用微信了。”傅小军递过她的手机。沈梦月接过手机却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你也觉得我是在传播谣言了?!”
“这不是重点好吗!”傅小军反驳道。
“那什么是重点?”沈梦月不解。“因为这很危险,我很担心你。”傅小军很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但又很难说出口,只好叹了口气:“这里面水很深,不是你一个小记者能管的,太多秘密你都不知道。而且就算你告诉人们真相,他们也会视而不见,因为跟他们没有关系。而且,你以为相信政府的人都是愚蠢的吗?只有你知道的才是真相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沈梦月焦急地说:“可是如果真相能挽回生命呢?” 傅小军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握住方向盘,突然冒出一句:“你爸找到了吗?”
“啊?”沈梦月又是一愣:“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傅小军有太多秘密藏在心底,想说却又不能说,因为不仅说出真相很危险,连知道真相在他看来都无异于站在悬崖边上跳舞。他摇摇头说:“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然后叹了一口气,用甚至有些祈怜的语气说:“你为什么要在微信上加王滨好友,为什么他都不回你还一直给他发语音,你知道我们怎么定位你的吗?”
听到这一连串问题,沈梦月整个人如坠深渊,仿佛落到了一张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网之中,而这张罗网的尽头却牢牢地控制在魔鬼掌中。只不过这张网的名字不叫做瘟疫,而叫做监控。(待续)@◇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1/7/4/n1306607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