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远远地看着记者打电话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上电视呢,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电视里的人都是演员,当然现在也包括他自己了。
那个记者终于打完了电话,满面春风地走到老马跟前:“老大哥,您刚才说大家捐钱给你?”记者刚刚接到编辑的电话,他们派出去的几个小分队采集、该说是编造出来的“素材”经播出后遭到了来自网络和热线的一致炮轰,可见经过互联网公司对于下沉市场的开发,农民朋友们也有了一些发声渠道。既然此路不通,即刻转换策略,变成了给武汉人加油打气的“正能量”宣传。
“不是捐,是卖橘子……刚才你说的……”老马戒备地看着他。
记者郑重其事地说:“这个捐是自愿的,有爱心的,是无价的,不能和橘子等值的;这个卖是明码标价的,是要给钱交换的,没有爱心的。” 老马有些糊涂了,看来演员这活儿也不好干:“到底是捐还是卖啊?”
记者叹了口气,在心里对着这个朴实的农民鄙夷了一阵,然后说:“你不是把橘子都分给他们了吗?”
“对啊。”老马点了点头。
“你为啥分给他们,你不是要开车去武汉卖橘子吗?”记者问。
“这不困在这走不了嘛!这个橘子放不住了要坏,扔了还不如给大家吃了。”老马说。
“那您为啥没有扔啊?是不是响应了什么精神的感召?”记者愈发“循循善诱”起来。
“扔了那不浪费嘛!给别人还积德了……”老马说的是实在话,然而他不知道为啥记者大叫一声:“瞎!你不能这么说!”
“啊?”老马吓得一哆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我该咋说啊?”
“你要说受到了主席精神的感召,还要喊武汉加油的口号。”记者说。老马心里嘀咕了几句,忽然对着镜头鞠了个躬:“感谢给我捐款的所有人,谢谢。”记者看见他不听指挥,跟摄像说了几句话,然后自己埋头在本子上写字。
摄像叫来了个穿防化服的人,看上去像个什么头头脑脑。记者把话筒推给老马,自己站在摄像身后举着板子:“照着念。”
“我把这一车橘子都捐给了武汉人,一点儿都不后悔,咱们农民也不能落下,也得及时响应主席的号召,武汉加油!武汉加油!”老马心里一边儿念,一边儿在心里嘀咕着:“这主席可别号召了,再号召几次就怕家里要赔光了……”
“我收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汇款……” 老马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着记者说:“没有五湖四海吧,而且也不是汇款。”
“你快点念吧,这隔离点的负责人还排队等着采访呢!”记者催促着,不断给老马施加压力。老马又糊涂了,自己怎么就突然又碍了这个什么官的事啦,又不是自己把他叫来的。
“我收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汇款,他们听说了我的事迹,都说不仅要支援武汉人,还要支持我们湖北人,感谢党和政府,感谢全国人民没有忘记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湖北人……”老马越读越气愤,这个什么党和政府封城拆路,净给他制造麻烦,自己不能抱怨,还要感恩?!还有这个“全国人民”,他既不认识全国人民,全国人民也不认识他,为啥要感谢全国人民?但是这个“大领导” 气势汹汹地杵在那里,虚无缥缈的手里好像掌握着他的生死大权,于是乎无数的气愤全都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变作了嚎啕大哭。
“快拍,快拍!”记者连忙拉着摄像凑近了拍特写,最后还忍不住亲自跳入镜头里,激情昂扬地叫嚷着:“人间有真情,人间有大爱,这是满满的正能量啊!”
墙国里的好人好事可谓凤毛麟角,党媒自然也是抓住机会不遗余力地往这个“党”的脸上贴金,然而这就好比往一架破败腐朽的暴力机器上贴金,久而久之这个“金”也会染上腐烂的臭气,渐渐失去了光芒。这个“金”可以是还未被消磨掉的人的善良,可以是歌曲舞蹈、流量明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一经这个“党”的利用就变得诡异,变得霉烂变质——钱倩看着方舱医院里那些跳着广场舞的大爷大妈,看着领舞的人穿着诡异的防化服——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冰凉的饭菜,遥远的洗手间,又硬又冷的床铺。
“咳……呸!”她的面前出现一口痰,隔壁大妈抹了抹嘴,若无其事地披着被子坐倒——钱倩顿时感觉床铺震了一震——精神和身体,她不知道哪条防线会先崩溃。她了卷些卫生纸,捏着鼻子盖在那块痰上面,目前为止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重复这个动作。
晚上的时候,妈妈打来了电话,她像往常一样只能“报喜不报忧”,钱妈妈的神经明显比她自己的任何一条防线都要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这几天她每晚都会和父母通话,只是每一次可讲的内容越来越少,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
直到这天,她眼里看到有几个蒙着白布的“担架”被抬了出去;耳朵里听到病人追着医生讨药的哀求声;刺鼻的消毒水一下子涌进了她的鼻子——她旁边的床铺正在被清洁。
人们被党媒洗脑后莫名地会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总觉得政府是对人民负责的,政府提供的待遇是最好的,政府也是有难处应该被体谅的,然后终会被“社会主义铁拳”无情暴击。
钱倩心里很害怕,有时候她也想跟那些神经衰弱的大妈一样,因为一点儿小事儿而歇斯底里地打一架,但是她又怕耗费太多体力,毕竟大妈还有亲人照应着,而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翻出了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此前与曹坚往来的消息,似乎那成了她唯一的慰藉,至少曾经有个人对她付出真心,如果他们没有分手的话,她现在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钱妈妈昨晚没有接到电话,所以一大早就打来了电话,钱倩没有敢接,她流了一晚的眼泪,说话也有鼻音。随后又有一个电话进来,看得钱倩一愣,竟然是赵主任。
“喂,赵主任……”钱倩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赵主任急着说:“钱倩,下周五上午十点有个电视采访,你去。”
“电视采访?为啥我去?”钱倩连着问了两个问题。
“电视台缺人,马钢打不通电话,沈梦月是密接(密切接触者)已经隔离了……”这惜字如金的风格听着倒不像赵主任了。
“可是、可是我在……”钱倩还没有交代清楚自己的处境,赵主任已经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她的邮箱就收到了采访细节的邮件。她连忙回拨,赵主任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
的确,赵主任这个时候是绝对没有办法、也没有心思去接电话的。她正在被赵先生搬到楼下,塞进了车里。他的车里弥漫着烂菜的味道,他为了自己的私家车不被限行,封城以来一直在为社区提供免费服务,这些服务包括接送社区人员上下班、运输日用品,以及社区人员的其它杂事,唯独没有为医护提供上下班的接送服务。
“准生证带了吗?”赵主任说。
“带了。”赵先生拍了拍大衣兜。
“给我拿着。”赵主任不放心,硬是从赵先生兜里扒出了那张决定着他家孩子合法公民身份的纸,牢牢攥在手里才算安心。虽然那张纸已经改头换面叫做其它名字,但是在赵主任还是觉得叫做“准生证”更为贴切,因为他们是生第三个孩子,超出了国家计划的“二胎”的范畴,国家的“计划”还是悬在人民头顶的利剑,只是没让你必须生两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韭菜们就“谢天谢地”吧。
医院里人很多,但是赵主任已经无暇顾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直到她被一个清晰的声音彻底震醒:“母亲,确诊;婴儿,确诊。”
“怎么可能呢?我们一直戴口罩的,是误诊吧。”赵主任不可置信、却又无力地质问着。然后她就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是病房里,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有的只是和她一样确诊了的病患。她想见刚出生的女儿,却被护士告知在婴儿隔离病房,于是她拿起手机拨打着许家汉的电话,寄希望于他的特权能发挥些许作用。
“接电话啊,接电话啊。”她不停地催促着,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事实上永远也无法再接通了的号码,崩溃着流着眼泪,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动作。
不知道是不是钱倩赶上了“好运”,周三的时候一则流言在方舱医院里悄悄流传着:“听说政府说疫情已经控制住了,这里要清零了。”
钱倩不太明白怎么个“清零”的办法,毕竟刚收治进来的人还不少。但是这个“清零”很快从人们的口头上落实到了行动上,她在排队缴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流言已经变成了现实。
“多少钱?”钱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对方重复一遍以后,才摸了摸快要失聪的耳朵:“那饭菜都是凉的,厕所还那么远……”
“赶紧交钱走人。”对方不耐烦地说着:“下一个。”钱倩走到了一边儿,翻着皮包里微薄的几张钞票,掂了掂手里的信用卡,然后无奈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爸,给我打点儿钱呗。”
“噢,要多少?”钱爸爸还没听到答案,电话就被钱妈妈接了过去:“倩倩啊,先给你打几千,现在就给你转啊。”
“谢谢妈,先挂了。”钱倩揉了揉脑袋,然后走向了提款机。
她回到家后先坐在凳子上恍惚了一阵,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包方便面煮熟吃掉,那是她历经生死以来第一次吃到热腾腾的食物,好像那是她足以铭记一生的美味,当然她没有心思去查看包装上已经过期的时间。
手机又响起了短信提示音,钱妈妈又多给她打了两万。钱倩抹了抹眼睛准备给家里打电话,却意外地接到了任重的电话:“喂,还在武汉吗?”
“不在武汉还能去哪儿啊?”钱倩不满地说,任重听到这句话就像捡到了宝,礼貌而又含蓄地说了一大通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才在钱倩果决的质问下绕回了出发点——这个人还在想着利用身在武汉的钱倩,让她替他去跑生意,这个脸皮的厚度堪比网络长城。
“凭什么啊?”钱倩终于发怒了。
“你别生气啊,我给你买项链,上回那条项链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一万多呢,我这么大方,你也别小家子气了……”
“你也太无耻了吧!”钱倩本想将他大骂一顿,却被他如同无赖的言语攻击堵住:“拿人手短懂不懂?”
“行,反正我刚从方舱医院出来,你有种就过来拿你的破项链!”钱倩气得头发都差点竖起来,对方果然被她的气焰吓得落荒而逃,只剩下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怕死的胆小鬼。”钱倩嘲笑了他一阵,然后把任重拉进了黑名单。她打开电脑查看电子邮件,虽然她不愿出门,但是周五的采访她不得不去,因为她还得在这个城里活下去,还得去赚钱。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出去转了两天又回到了这个方舱医院。要不是已经有了“清零行动”的大肆宣传,让这个“党”畏惧于颠覆其“伟光正”的形象从而杜绝了类似她这等人员再被关进去的可能性,她也是绝无勇气来到这里采访的。
找来的群众演员像模像样地描述着方舱医院里对病患是如何负责、如何嘘寒问暖,条件是如何优越,听得钱倩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这个专业演员可比老马那个没经验的冒牌货强多了,当然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更高,看到自己的演技明显没有打动面前这个记者,于是乎更加卖力:“……关键是伙食太好,住得我都不想出来了……”脸上墙国人特有的自豪感和幸福感都爆棚,不仅溢出了口罩,就差直接把“高级黑”三个字印在脑门儿上了。
钱倩霎时间就转过身去,压下自己想要呕吐的本能。是啊,就算伙食再好,也没人想住在传染病医院里吧。
“你还是赶紧出来吧,别浪费国家资源啦!”身边一个00后实习生嘲笑着说,她姓金,是省里某个高官的亲眷,也是报社里传说中要来顶替沈梦月的那号人物。
“钱记者,另一个演员没有通行证,被拦在路上了,怎么办?”扛摄影机的小刘向她通报。这要是以前的钱倩,估计会焦虑地上窜下跳,但是现在她好像也释然了:“反正都是假的,还不如假得彻底一点!”她于是又转向了那个演员:“说的不错,换身衣服,这次演护士。”
“好嘞!”那个演员装扮完毕,收敛了刚才“已被治愈”的群众离开方舱后的喜悦与感激之情,换上了奋战在抗疫前线“战士”的坚毅气质,中邪般地歌颂着这个“党”的光辉与领导能力。
站在同一个地方,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居然让钱倩有种精神分裂的感觉,她似乎也明白了那些被“社会主义铁拳”暴击过的人为什么会那么焦躁、为什么会不停地对别人抱怨,想让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到——因为在无数嘈杂的谎言中,他们的声音微乎其微,如果不奋力呐喊就会被吞噬到没有人在意。
“谢谢姐姐,今天学到了很多。”收工的时候,小金突然对钱倩说。她倒没有想到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会这么有礼貌,淡淡地笑了笑:“你这都是在哪儿学的啊。”
“日漫里学的啊。”小金颇有些得意地说:“粉丝就是这样,不仅自己喜欢,还要让全世界都喜欢。”在道德与宗教信仰被打压、被缺失的年代里,偶像、动漫、电影好像成了新的“信仰”,成为了无数漂泊灵魂的精神支柱和避风港。
钱倩已经在“铁拳”的重击之下先行觉醒了,她摇了摇头,然后说:“那姐姐再教你点儿东西。”
“好啊。”小金颇有些天真地看着她,钱倩站起来郑重地说:“醒醒吧孩子,用你的勇气和心好好看看现实,别再活在幻想里了,那些都是假的。”小金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日语:“十分感谢。”还鞠了一躬。她不确定小金是否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仍保有期待。
晚上的时候,她点了份外卖,开始理清自己的财务状况。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瞟了一眼,满心期待涌上心头,那是她期待已久的电话、她期待已久的人……
“喂?”她稍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接起了曹坚打来的很有耐心的电话——她的手机铃声已经聒噪一分钟了。
“喂,倩倩,还好吗?”曹坚说。
“挺好的啊。”钱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呢?”他们聊了很久,很自然地聊到了过年的事情,也聊到了钱倩几天前的惊险旅程,钱倩的手机慢慢变得烫手。曹坚一直没有告诉钱妈妈他们分手的事情,他在等待一个成熟的时机,在这一点上他或许要比钱倩思虑得周全一些。
钱倩在回顾了她的惨痛经历之后,颇有些感同身受地说:“曹坚,其实不是你不好,你不够优秀所以不能成功,是这个体制,是这个党不好。”她很克制地表达出自己对他的歉意,信心满满地等待他肯定的答复,但是却只等到了一阵沉默。
“曹坚,你在听吗?”钱倩忽然感到一丝紧张,甚至想要脱口而出:“你能……”道歉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曹坚打断了:“倩倩,我要出国了。”
现在她明白了,不是曹坚不需要她的道歉,而是道歉没有什么意义,也不能改变什么了。于是,她也沉默了。
“喂……喂……”曹坚打了两声招呼,似乎在确认对方清楚地听到了他刚才的话。其实,钱倩正想着挂断,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一只鸵鸟。但是现在她不能逃避了,她得面对现实,或者说现在的钱倩更想努力为真正的自己实实在在的活一次,于是她说:“那你,不带上我吗?”
这个沉默的动作又被推到了曹坚那边,他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钱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心却在不停流逝着。忽然,她听见曹坚笑了笑:“你是认真的吗?这次可不能再反悔了。”
“不反悔,肯定不反悔,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钱倩真切地回答着,好像一桩誓言。(本章完,全文待续)@◇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1/7/18/n1309633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