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國學院“雙無導師”
1924年的秋天,清華學校正在籌辦“國學研究院”。校長曹雲祥希望聘請胡適進入國學院,擔任其中一位導師。胡適卻說:“非第一等學者,不配做研究院的導師,我實在不敢當。”就推薦了王國維、梁啟超等人。時任國學研究院籌委會主任的吳宓,很快落實,請來了王國維、梁啟超和趙元任,每一個都是當時學界超一流的大師,堪稱一時之選。
第四個導師,吳宓向清華校長曹雲祥,隆重推薦了他在哈佛的同學:陳寅恪。校長曹雲祥不知陳寅恪是何許人也。
便問道:“他是哪一國博士?”
吳宓回答說:“他不是博士,也不是碩士。”
曹校長又問:“他有沒有著作?”
吳宓答曰:“也沒有著作。”
曹校長雙手一攤,笑着說道:“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可就難了!”
吳宓聽了,一時着急得不知說什麼好。
梁啟超有點沉不住氣了,插話說道:“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
吳宓也在一旁說道,如果不給陳寅恪發聘書,他就辭職不當這個主任了。
曹雲祥這才決定發聘書聘請陳寅恪。
於是一位“雙無導師”就在清華國學院誕生了,一時傳為佳話美談。
這個陳寅恪究竟是何許人也?
竟能引得身為主事人的吳宓力主推薦,甚至以辭職來 “要挾”,還致使向來高傲的梁啟超為他而不惜“自損”。
公子中的公子
陳寅恪出生於江西義寧(今江西修水)陳家大族。八世祖陳騰遠,當年由福建遷居江西,雖然過着窮苦的生活,卻從一開始就教育子孫謹記十個字:“立仁德之志,操君子之節。”
陳氏子孫謹遵先祖的教誨,勤耕苦讀,詩書傳家,還創辦了“義寧書院”。
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1895年升任湖南巡撫,躋身封疆大吏之列。慨然以開發湖南為己任,銳意整頓,推行新政,使湖南成為全國最有生氣的省份。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1889年參加殿試中進士,授吏部主事,是一位著名的詩人。1924年,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來華時,曾慕名拜訪陳三立,並贈給他一部自己的詩集。梁啟超稱讚他的詩作,即使在唐宋古詩人中,也少有能比的上的。
吳宓讚揚義寧陳氏“一家三世,為中國近世模範人家,父子秉清純之門風,學問識解,惟取其上,所謂文化貴族。”
陳寅恪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注重道德操守,詩書傳家的文化貴族家庭之中。
大哥陳衡恪(又名陳師曾),國畫大師,北京大學中國畫導師,李叔同的摯友、張大千的伯樂。
侄子陳封懷,陳衡恪之子,年齡與陳寅恪相當,是中國植物園之父。
母親俞明詩,出身浙江紹興俞家大族,湖南知府俞文葆之女,善操琴,自號“神雪館主”,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大舅俞明震,官至臺灣布政使。
大表哥俞大純,也就是俞明震之子,任民國交通部隴海鐵路局局長;
三舅俞明頤,官至湖南學政,他的妻子叫曾廣珊,是直隸總督曾國藩的親孫女。
四表弟俞大維,國民黨陸軍中將,中國的“兵工之父”,後任臺灣“國防部長”。
妻子唐篔,其祖父唐景崧,官至臺灣巡撫。曾出任臺灣人民為了避免被割讓而自己組建的“臺灣民主國”首任總統。
陳寅恪就是這樣一位“公子中的公子”,明明可以靠不凡的家世而飛黃騰達、平步青雲。無論當時政界、軍界、外交界、財政界等等,家裡人都能給他安排的妥妥噹噹。
可是陳寅恪卻偏偏要依靠自己的才華,在學界開闢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教授中的教授”
陳寅恪早年留學日本,後來又輾轉歐美遊學十幾年。期間,他進入眾多高等學府,幾乎上遍了全世界最好的大學,他完全是為了讀書求知。他不僅讀書本,而且留心觀察當地的風土人情。卻從未拿過一張文憑,一個學位。他自己說過,考博士並沒有什麼難的,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具體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所以,文憑在別人眼裡是個人才學的證明,在他眼裡,則形同一張廢紙。
正如文章開頭所說,陳寅恪獲聘清華國學院導師時,雖因無文憑、無著作而受到爭議,但很快,這名學問貫絕中西的“雙無大師”,便深深折服了整個中國學界。
令師生們驚嘆的是陳寅恪的博學。陳寅恪有一套著名的上課“四不講”規定:
“前人講過的,我不講;
近人講過的,我不講;
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
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
我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他在課堂上講授的學問貫通中西,他對古籍的熟稔程度,連資深教授都頗為詫異,經常有人向他求問莫一句話的出處,他能不假思索、隨口說出在哪本書哪一頁,一查,准沒錯。他在課餘分析各國文字的演變,竟把葡萄酒原產何地,流傳何處的脈絡,給學生講述得一清二楚。他上課時,連清華的教授們也常來聽。當時,馮友蘭先生是大學者,名氣比陳寅恪響亮得多,但馮友蘭在陳寅恪面前也是畢恭畢敬,以學生自居。所以有人稱他為“活字典”,同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一起被人稱為“教授中的教授”。
陳寅恪很有文人的幽默,因為四大導師中的梁啟超是“南海聖人”康有為的弟子,王國維是末代皇帝的讀書顧問,於是陳寅恪就給清華國學院的學子們送了一副對聯:
南海聖人再傳弟子,
大清皇帝同學少年。
開玩笑說清華學子是聖人的弟子、和皇帝是同學。
大師的倨傲與恭謙
陳寅恪一生孤傲,不慕權勢,不管對方來頭有多大,如果他不想與其見面,就給誰吃閉門羹。
1962年秋,中共高官康生來到廣州中山大學,希望能夠探望學貫中西的大師陳寅恪,他早聞陳寅恪不攀附權貴,怕吃閉門羹讓人笑話,便沒有貿然前往,而是讓校方先行通融。哪知陳寅恪以生病為由拒絕見面,學校領導苦苦相勸:“拋開康生是中央領導咱不說,他還是著名的書法家和考古專家呢,從學者的角度上考慮見他一下又何妨,總不能讓人失了顏面啊!”
陳寅恪卻不管那一套,堅持不見,反而說道:“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呢,他管天管地,學問再高是他的事,難道還能強迫我接待他不成?”將高官康生拒之門外不說,還賦詩自娛:
“閉戶高眼辭賀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康生熱臉蹭了冷屁股,恨得咬牙切齒,雖然不便發作,對此卻一直耿耿於懷。終於在幾年後等來了報復的機會,給陳寅恪即將出版的著作《論再生緣》提了一大堆上綱上線不着邊際的意見,導致本應及時出來的書籍,在其有生之年未能問世。
正應了陳寅恪在《論再生緣》一書中開篇所寫的:
“絕世才華偏命薄,戍邊離恨更歸遲。
文章我自甘淪落,不覓封侯但覓詩。”
如果陳寅恪遇到德高望重的長者,那就不一樣,表現出非同一般的恭謙有禮。四川大學林思進教授是晚清舉人出身,曾任內閣中書,是一位有道德學問的長者。他的才學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仰慕者無數。
陳寅恪得知林教授每年的正月初七這一天,會接待來訪客。於是,他就提前幾天向他呈上當面求教的請求。當陳寅恪來到林老教授的家裡,“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口稱“伯父在上,請受晚輩一拜”,讓毫無思想準備的老先生一時手足無措,在場的所有人也都被陳寅恪的舉動感到驚異。
當時,全國各地的大學正在全力推進廢除下跪等舊禮法,取而代之的是鞠躬敬禮,已是名揚天下的大教授陳寅恪當然清楚這些,但在他看來,只有下跪,行叩拜大禮才能體現出自己由衷的佩服。
陳寅恪當場寫下一副對聯:
“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時賢士皆與之游。”
雙手呈遞給林教授,以表達自己真誠的敬意。
陳寅恪雙目近乎失明後,心中存有一絲哀婉的悲情,又給自己撰寫一副對聯:“今日不為明日計,他生未卜此生休。”
懇求林教授能夠手書這副對聯送給他,聊以慰藉。
林老先生卻豁達地鼓勵他說:
“君有千秋功業,何得言此生休矣?”
這句話成為陳寅恪後來頑強生活下去的精神動力。
大師的倨傲和恭謙,前後對比竟是如此鮮明,恰恰說明了先生不附強權的文人風骨和尊敬長者君子的修養,真是可敬可佩啊!
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1927年6月,清華“四大導師”之一的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
陳寅恪為他寫下了傳誦至今的紀念碑銘,其中有:
“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詞句。
這恰是陳寅恪的心聲,與畢生追求,也成了中國近現代真正的文人志士所奉行的瑰寶箴言。
1953年,當時中共科學院成立中古史研究所,擬聘陳寅恪先生為所長,特派先生的弟子汪籛帶聘書南下廣州接先生北上。當時先生雙目失明,就口述了回信,由汪籛筆錄,他平靜而堅定地說:獨立之精神、自由的思想,是他的畢生所求,思想而不自由,勿寧死耳。提出以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歷史觀,並不學習政治,要求必須要毛澤東或者劉少奇給予一個親筆批示,以作擋箭牌。
陳寅恪堅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信念,一生始終不接受馬克思主義。正如他所說的那樣,“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晚年的陳寅恪已盲目臏足,以口授方式完成一部巨著《柳如是別傳》,書中描寫了一代名妓柳如是的奇特經歷,展開了一幅動蕩的歷史畫卷,在柳如是身上勇烈的俠氣、氤氳的才氣和剛正的骨氣,正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體現出來的崇高人格與氣節,以此呼喚以天下為己任的民族魂、士人魂。
大師之後,再無大師
陳寅恪的晚年在廣州中山大學度過,當時主政廣東的陶鑄,配備了三個護士照顧病殘的他。誰知這卻引起中大一位領導馬肖雲的嫉妒與不滿,陶鑄聽後,回答他說:“你若像陳寅老這個樣子,眼睛看不見,腿又斷了,又在著書立說,又有這樣的水平,也一定給你三個護士。”
“文革”中,陳寅恪遭到殘酷的批鬥。居室周圍,也貼滿了大字報,學校的高音喇叭就安放在大鐘樓上,整天對着他響。陳寅恪本來就嚴重失眠,晚年更是疾病纏身,高音喇叭整天響個不停,陳寅恪所遭受的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折磨難於想象。
1957年3月,陳寅恪與唐篔在中山大學散步(網絡圖片)
他的護士和助手也都被撤走了,一個坐輪椅的盲人教授,只能和同樣年邁、一身傷病的妻子唐篔相濡以沫。陳寅恪覺得自己可能會先於妻子而去,就老淚縱橫地預先給妻子唐篔草擬了一副輓聯:
涕泣對牛衣,卌(意四十)載都成斷腸史;
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豹隱:是說豹子為了愛惜自己華麗的皮毛,在大霧下雨之時就不出去覓食了。以此來比喻因保全美德、潔身自好而隱居。)
這副輓聯哀婉慘烈,血淚交織,道出了他們晚年生死兩難、凄然無奈的景象。
孔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能讓先生感到聊以自慰的是,當學生要批鬥陳寅恪之時,中大歷史系主任劉節往往就會及時趕到,用自己的身軀遮住先生:“我是他的學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斗我就行了!千萬別斗他!”學生們於是拳腳相加對劉節毆打一通,打完了還幸災樂禍地問他有何感受。劉節欣然答道:“能夠代替老師受批鬥挨打,是我的榮幸!”
令人髮指的是,年屆八旬的陳寅恪,以盲翁老殘病軀,依然沒有逃脫被迫害致死的下場,卧病榻上仍被批鬥,橫遭多次抄家和人身凌辱,書籍手稿以至文物什器被抄掠殆盡。
陳寅恪故居(網絡圖片)
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先生不堪折磨,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只是眼角不斷地流淚。
終因心力衰竭而與世長辭,一代大師就這樣駕鶴西去。
45天後,夫人唐篔也追隨先生而去。
大師去了,大師的信念“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卻永遠留在了人間。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2019年4月28日,清華大學迎來了建校108年校慶,先有校長“大人”發出“自信的清華更開放”的演講致辭,接着習近平陪同俄羅斯總統普京接受清華授予的名譽博士稱號,看似備極尊榮。
明眼人卻發現“鎮校之寶”王國維紀念碑周圍,以施工之名被藍色圍欄團團圍住。試圖讓人們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題詞隔絕開來。
2019年4月清華校慶之際,王國維紀念碑周圍,以施工之名被藍色圍欄團團圍住。試圖讓人們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題詞隔絕開來。(網絡圖片)
終因心力衰竭而與世長辭,一代大師就這樣駕鶴西去。
45天後,夫人唐篔也追隨先生而去。
大師去了,大師的信念“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卻永遠留在了人間。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2019年4月28日,清華大學迎來了建校108年校慶,先有校長“大人”發出“自信的清華更開放”的演講致辭,接着習近平陪同俄羅斯總統普京接受清華授予的名譽博士稱號,看似備極尊榮。
明眼人卻發現“鎮校之寶”王國維紀念碑周圍,以施工之名被藍色圍欄團團圍住。試圖讓人們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題詞隔絕開來。
2019年4月清華校慶之際,王國維紀念碑周圍,以施工之名被藍色圍欄團團圍住。試圖讓人們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題詞隔絕開來。(網絡圖片)
這倒行逆施、欲蓋彌彰拙劣行徑,也恰恰向世人宣告了:在惡魔的統治之下,沒有獨立的精神,沒有自由的思想。充分暴露了當局內心深處的空虛、恐懼和極度的不自信。
這圍欄能暫時擋住人們的視線,卻擋不住人們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心愿。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我們堅信這圍欄不久就會被自行拆除。
(希望之声: https://www.soundofhope.org/post/612611?lang)
這圍欄能暫時擋住人們的視線,卻擋不住人們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心愿。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我們堅信這圍欄不久就會被自行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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