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续〈壮志未酬 功臣沦为反革命 陈力洞察毛的奸恶〉一文
作者: 孔令平
诀别
1966年7月,当何庆云将我从农六队那间临时当作小监的粮食库房,放到大监的一个星期以后,一辆蓝色吉普车,开到了农六队的监狱大门边。陈力被两名警察,从最角落的那间本是堆放着农具的“临时禁闭室”里押出来。
那一天,我看见他拖着沉重的脚镣,一只手反背着一床破棉被,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布包,从容不迫地走过了农六队那片大坝子,所有在场的人都目送着他,见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停下来环顾着四周,频频向我们点头致意,好像有一种从容就义,一赴刑场永不再回的预感。我俩的眼光最后一次碰撞,便成了留在我记忆中再也没有褪掉的片断。我看得出来他那坦然平静而爽朗的笑容里,不但给我传递着多年共铁窗难以割舍的情谊,还暗含着人生永别的嘱讬。然而他终于昂首而去了,用一种决心为正义而献身的那种坚定的步履一步一掷,一步一声地走出了农六队的那道大铁门,在那里留下了永远都无法消褪的雄伟身影……。
过了两年多。1969年4月27日下午,何庆云和荣老头站在集合起来准备出工的队列前宣布“全体人员今天下午不出工,打扫清洁,明天盐源县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要在这里召开公判大会!”从这两个农六队最高长官特别不同的严肃口气中,我们已经猜到风传了好久的杀人公判大会,就定在明天了。何庆云特别强调今天的宣判大会与往常不同。从宣布大会开始,到宣判大会完结,禁止六队的任何人外出,大家只能在监舍里呆着。
我已经查觉到南边的岗哨上增加成两个值警,原来西边大门上面从未设置哨兵的岗棚里,也派了两名值警,院坝里的巡逻哨兵和小监里查房的哨兵都增加了一倍的警力。将到傍晚,场部的卡车将平时召开公判大会所用的广播器材、主席台桌椅、会场的横幅运到了岗哨下面那平时当作反省区的土墩子上面,并从围墙上取下了向毛泽东的“请罪”画像。几个电工忙碌地架好了大喇叭。天色刚刚黑下来,所有农六队的流放者统统被赶进了各自的监舍,空空的院子里显得比以往更加的恐怖,六队静悄悄地,好像在为一个屠杀的明天祈祷着……
第二天一早,场部开来了一卡车士兵,不一会岗哨上面以及周围的围墙上到处都是戴绿色军帽的头,南边的和西边的岗楼上架起了机关枪。每道围墙的拐角处和墙头上,到处都是伸向六队院坝里的枪口。场部的干事和几名工人模样的人,忙碌着用帆布围起了“公判”大会的主席台。九点钟以后,各个中队都相继进入六队的两扇铁门里,按照主席台上发出的命令,各自进入自己的位置。凡是进入今天的会场的人,都能从周围黑洞洞的枪口中,特别感受出今天比以往更加恐怖的杀气。
一打三反开展以来,这样大规模杀人的宣判大会已是三次了。被打杀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流放者,一进到这里便低着头不再交谈。我们农六队安排在会场的正中位置。而我、刘顺森、蔡先禄以及当时被重点“敲打”的几个人,集中坐在靠主席台最前面的位置上。我明白,这是要我们看清楚为陈力临刑前精心安排的惨不忍睹的每一个细节,以此来扩大它的恐怖效果。特别是以此来震撼我们那一颗与陈力相差无几的“冥顽”不化的心。
囚车开进了农六队的两扇大铁门,这时全场都朝着囚车看去,坝子里没有任何的喧哗声,只见两个老管几乎是将陈力从车上抬着下来的。我看见他胀红了脸,拚命地仰着脖子,好像刚刚才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张着嘴的脸形已经被粗暴地扭曲了,几次他都挣扎着想甩开两个士兵的挟持而能站起来。他显然想喊叫,但在士兵的强制之下都没有成功。自从陈力1966年押往盐源看守所的两年半的时间里,有关他的故事早已在各中队广为流传。成为农牧场流放者坚贞不屈的英雄!这是他肉体和热血为自己铸造了一个反抗奴役、反抗暴政、反抗专制的高大无畏的形象。想不到今天,这个当年的血战在上甘岭战场上“最可爱的人”,今天就在这里壮烈的就义,告别了他短短三十五年的人生!
当他被两个士兵强迫地架着登上公判大会主席台左前方时,坝子里一阵轻轻的骚动。在场的六千号流放者,现在终于看见了他们曾经神话般传颂的英雄。不过,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满脸鲜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形象。许多人眼眶里忍不住饱含泪水,主席台上的麦克风里不断传出喝令安静的喊声。虽然大家的心情因压抑而屏着呼吸!最多只是神情紧张的悄声耳语,谁也没有喧哗!
盐源农牧场的当局今天对几个反抗暴力,在流放者中久负盛名的“反革命犯”,首开杀戒了。这一次共杀了八个人。陈力是其中之一。
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对着喇叭紧一声一慢声地读着每一个人的判决词,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然而我却一点都没有听到他在读什么!每一个宣判完结,会场上的麦克风里响起断断续续的口号声,我就更不清楚他们在歇斯底里的喊什么?满身的神经都在与宣判者一起承担着精神上的痛苦!默默盼着这位主持会场的军代表赶快结束这场临刑前示众的折磨。尤其是面对陈力,心中因束手无策而自责,那种精神上的负担实在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在这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我还没有得到他临终的嘱讬!
我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此刻,所有的临刑人员都在拚命挣扎,满脸绝望痛苦的表情,唯独他昂着头,几次都努力着想从跪着的地方站起,却又被背后挟持他的两名士兵强压了下去!锁喉绳紧紧勒着他的颈项,周围已呈现出了紫黑色。看得出来,他在为生命最后一刻却未能向同狱者们留下嘱讬和叮咛而备受折磨!面对这种惨状,我真想大哭!真想从自己坐着的地方跃身而起,替他喊出他无法喊出的临终遗言。然而,理智在平抑着我的冲动,我终于没有站起来!我清楚这样一做就是我们俩同归于尽。现在我只有从他的眼神中领会他的嘱讬!我必须把今天所见到的一切写成书,留传给我们的后代。我感到了一种沉重之极的重担,正落在我的肩上,纵有千难万险,我一定要把我们现在遭受的灾难,原原本本地告诉后来的中国人!
陈力是以“疯狂地,明目张胆地,恶毒地反对毛主席,攻击文化大革命”的罪名,在10天以前被判死刑的。
在把判决书递交给他时,向他说道:“现在允许你提出最后的要求和遗言。同时,请你告诉法庭,你的死刑宣判应当通知你的什么家人?”并宣布给他十天的上诉期限,十天上诉期过后,如未提出上诉请求,便在第十一天验明正身,执行枪决。
面对着这个胆怯的“法官”,陈力从容不迫地回答道:“我遗憾的是,当年,美国人的大炮和枪弹没有置于我死地,而今我却死在我曾誓死保卫的这个党的手里!”不过他对这个宣判早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因此态度极为镇定,只是心中却同时掠过了一阵由紧迫和遗憾交织的波涛。在他看来,属于他的时间只有十天了,他还远没有做完今生想做的事。尤其真正令他遗憾的是,他没有能看到中国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革时代。至于通知他的家人,便一定是当局制造的诡计了。谁都明白,与他这种被执行死刑的人联在一起的亲属必会成阶级斗争的牺牲品,这些人会永远无法立足社会。况且,母亲已经亡故,父亲是巴蜀中学的老国文教员。由于自幼的家教和熏陶,更得益于老父的教诲和指点,终于使他练就了流畅的语言文字功力和犀利的文笔。而今正文革风紧,父亲已成了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而在被斗被批的行列之中,尚不知其生死安危,安敢以自己的噩耗折磨艰涩困境中的慈父?故而,今日惨遭屠杀的事万万不会告之!
此外,陈力划右的时候正满23岁。当年他正坠入爱河,未婚妻是一个刚从中专校毕业的女生。幼稚和对政治的一无所知,本是那个时代妙龄女孩的共同特点,这位女孩自不会例外。得知陈力被戴上右派帽子的消息,便唬得几晚上没有睡着觉,接着又知道他被削去了官位和党藉,便痛哭不已,大大动摇了她同陈力的海誓山盟。直到陈力入狱以后,才痛下了永远割舍的决心,只是真情难舍和对陈力才气的爱慕,在看守所里,她还来探过监。那一次面对着哭肿了眼皮的女郎,陈力却力劝她另觅新讬!她才再没有来过。按照当时的社会情况,这个女孩算是具备了理性的一个。只是陈力心中明白共产党株连政策之下,自己到了这个地步,既没有必要为一个女孩分心,也不必将她作为自己守抱柱之信的陪葬!所以,如此了断,于已于人都是绝对的上策!至于他的弟妹们,都已各自东西,自成一家,不能再为他们的今后设置一个反革命死囚犯而带来的历史污渍!所以他就无牵无挂走上刑场。
在这最后的十天中,陈力唯一的心愿便是完成他的著述。尤其是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所有的著作保存完好留给后来的人们!他对自己的信仰和事业没任何的怀疑!他坚信历史必会彰明他的精神!他完全认定他的著述一定会成为中共统治下狱中最珍贵的民主主义斗争见证,一份宝贵的文化和精神遗产。在严格封锁中,我没有能力为他保留这些文字,也不知道他的遗愿究竟实现没有,他在狱中宝贵的遗作是否保存下来?
但后来在他的平反材料中并没有提及他的遗着,不知道是被焚毁了,还是留在他的个人档案中了。同我在狱中的著述一样,我至今也不知道它们的下落。我期望着这些狱中的文字保留着,以有助于今后的发掘。
“献身愿作万矢的,着论求为百世师。”陈力生前写下了五十万言,我已无法找到!但我发誓,只要我留一息尚存,只要我活着走出监狱,我会按照他的本意将他平身未完成的遗愿告知中国的未来一代!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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