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切生活细节的繁复考究 都阻止不了悲凉散场的到来
这本奔向忽喇喇大厦将倾,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为结局的大书,却是由一场场热闹的戏台上锣鼓管弦奏响,一场场红烛高照,花正香,酒正热,美人环绕,莺歌燕舞的宴席所铺成的,是一切的生活细节的繁复考究,然而都阻止不了结局的到来。
在第八回,宝玉看过了宝钗的金锁,黛玉也来探病来了。宝玉见黛玉是披着一件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就问,外头是下雪了吗?丫鬟们就答,外头在下雪珠子。这是雪还没下起来的光景。宝玉就差人回去取斗篷送过来。
黛玉就说,是啊,我来了你就走了。意思是说,下雪下了半天你都不知道,可见来的时候还没下雪呢,逗留了这么久,看见我来,你心虚了,你要走了。这里宝玉就笑着说,我哪里说我要走了,我是说要取来斗篷好预备着。你看,宝玉的性子十分温柔,对于黛玉的各种存心怄气,他只是一个担待到底。
这也是宝钗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后,宝玉和黛玉俩人的对话方式。黛玉基本都是这么对宝玉说话的,反应聪敏,口齿伶俐,刁钻刻薄。
既然都是来探望宝钗的,自然也都是薛姨妈的座上宾,也是要好好招待的。薛姨妈摆出细巧茶果点心,留他们吃茶。因宝玉夸宁国府的珍大嫂子的鹅掌鸭信好,薛姨妈听了,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红楼梦》的迷人之处,其中之一就在于这种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充满了过日子的情味、意趣,这是我们汉文化里动人之处的一种,过日子是一切的垫底,似乎人生的一切辉煌和沧桑巨变,最初都从这里出发,然后最终又都会回到这里。日子也是红楼梦的着笔之处,一茶一酒,一饭一食,充满了好看的仪式和讲究的细节,春花秋月,笙歌管弦,四季的生活起居里自有情韵。
宝玉见了鹅掌,又提出更一步的要求说,“这个须得就酒吃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这时候,跟随宝玉随身侍候的奶娘李嬷嬷便上来阻止了,“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反过来还要求告:“好妈妈,我只吃一钟。”嬷嬷呢,还是不松口,一钟也不让吃,对主人薛姨妈解释说,姨太太不知道,他平日性子可恶,吃了酒喝高了就更加可恶了。意思是吃吃茶,吃吃果子点心就蛮好了。这时薛姨妈就来解围,笑着骂嬷嬷,说:“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嬛:“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也准备了一份酒菜,让奶妈自在享用。
在这主仆关系里,宝玉是主,嬷嬷是仆人,但实际上,这个嬷嬷她是管制着宝玉的。她是宝玉的奶娘,奶过宝玉,奶娘的地位在从前的社会关系里,是很高的。奶娘是长辈,对自己喂养过的孩子,是很亲的,同时有一种母性的权威,平时要去管制他的行为,要时刻提醒他。而作为晚辈的主子,于人情于伦理,都是不敢忤逆的。所以宝玉背后,很怕老爹,很嫌奶娘管得自己不愉快,然而当着面,李嬷嬷说什么,他都得老老实实听着,从来不敢有任何忤逆。
譬如性情软弱无能的迎春,她奶妈好吃酒赌钱,很没有长者之范。邢夫人斥责她,没有拿出小姐的体面,来管教下人。迎春就说了,她是奶妈,是长辈,只有她说我的份,没有我去说她的。你就能看出,这种大家族里头的礼教和长幼尊卑,它是一种人情味很浓,很健康的关系。
在红楼里,类似这样奶娘吃酒的情形,王熙凤和贾琏这对夫妇的屋子里也有类似情节。王熙凤留贾琏的奶娘吃酒,奶娘吃了几杯,就开始数落贾琏,王熙凤就帮腔说,妈妈,您奶过的儿子您还不知道他的德行吗?意思是贾琏生来就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家伙,帮远不帮亲的,这话把奶娘高兴坏了,说屋里终于出了个青天,一高兴又多吃了好几杯酒。
奶妈打发开了,宝玉可以痛快吃酒了,他很嘴馋,不愿等酒烫热那么费时,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
这里宝钗就发话了,宝钗是极有学养的女孩子,寻常言谈间,不经意间旁征博引流露一二,说了一番雪天不能吃冷酒理论依据:“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那宝玉很听话,就等丫鬟暖好酒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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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先和奶妈,后和宝钗一番理论时,黛玉在一旁笑嘻嘻磕着瓜子儿呢,可巧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就借题发挥,含笑问丫头,谁叫你送来的?小丫头就道:“是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就特意送来的。”
黛玉一面接了手炉,一面就说:“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她这是刺宝玉呢,说他肯听宝钗的话。宝玉听了这话,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笑着。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这个情形呢,也是他们三人之间素常的一种相处方式。
终于热酒上桌,又有爱吃的糟鸭掌,宝玉正吃得高兴,李嬷嬷又上来刷存在感了,说不能再吃了。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二人说说笑笑,那肯就此停杯呢?便向奶妈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
李嬷嬷见他不听话,就使出杀手锏来,说: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这会儿天也还早,老爷要想起来问你的书!看你怎么办!
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杯,垂了头,很是丧气的样子,可见嬷嬷的杀手锏是十分有效的,很知道怎么治他。
黛玉是不忍宝玉扫兴的,就安慰说,没事儿,舅舅若是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转而又嗔怪奶妈说——妈妈自己吃多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
那么黛玉一番伶牙俐齿,把李嬷嬷说得哭笑不得地走开去了。薛姨妈又容宝玉吃了两杯,便吃饭了,酸笋鸡皮汤和碧粳粥,看这字面,鸡汤煨酸笋,很是开胃,暖暖的粳米粥。待吃完,又酽酽的沏上茶来,每人吃了两碗。
想想这情形吧,外头下着雪,贾府深院广屋里,有这么一间房子,有温暖的炭火,温热的酒和佳肴,家常的姐姐妹妹,这种家常家居,有一种时光之中的隽永滋味。大荒山青梗峰下的这块石头,此时他正在细细体察繁华温柔乡的滋味呢。
吃过饭,黛玉要走了,她当然是不会把宝玉一个人落下的。就一边系斗篷,一边问宝玉:“你走不走?”
宝玉呢,他吃多了酒,乜(音miē)斜着醉眼,口齿缠绵,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大家可以脑补一下这一幕,是非常甜美的画面,可谓浓情小儿女。你在的地方我也在,你要离开了我也和你一起离开,真正的心魂相依,形影相随。
于是黛玉就对薛姨妈和宝钗告辞,说,来了这一天了,饭也吃了,酒也吃了,叨扰了这么久,我们该告辞了,不然出来了这么久,那边老太太该要找了。黛玉礼数很周到,而且我们可以看出来,在她和宝玉之间,她有一种天然的热烈垄断。她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里,是占主导地位的那个人,因为宝玉本就温柔敦厚,对黛玉更是千依百顺,唯恐她不开心。他们两人之间是有空间场的,要是这个场变天了,风不和雨不顺了,那一定是黛玉引发的,而对宝玉来说,则是天塌了,是比他老爸要考他读书、绑起来打板子的酷刑更严重一万倍的酷刑。
在五十七回,黛玉的丫鬟紫娟诓宝玉说,姑娘要回苏州了,自己也要跟着去了,两句话直接把宝玉给唬死了,他呆若木鸡地走回到怡红院,呈痴傻状,嘴角流着口水,叫他掐他全无反应。他房里的丫头们,头一个举动是把奶妈李嬷嬷叫来处理,结果李嬷嬷一见这情势,觉得宝玉已经不行了,拿老指甲往人中上使劲掐,宝玉也不知道疼,嬷嬷就搂着他哭开了,说,我白操了这一世的心了——这也是母亲哭儿子的伤心之语。所以说,我们用现代人的观念,去理解从前那个社会的伦理纲常和人际关系,其实是南辕北辙的,因为封建社会的这种主仆,也并非我们从教科书里得来的是剥削和被剥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阶级关系,实质上这种主仆关系,里头是有着人伦的温暖和礼教人情的常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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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贾母就令凤姐为她操办了一番,摆酒唱戏,很是热闹。唯有宝玉,他从热闹里离开,来到潇湘馆找黛玉。他知道黛玉是伤心的,也懂她的症结在哪儿,就安慰她说,等下回我们也好好请一台戏,唱好几天,让他们都来看咱们的。在他的口里,他和黛玉是“我们”,而其余的人,此时围着寿星宝钗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人们,都是“他们”。这里头有宝玉的体恤和懂得,更是他的好心肠的怜惜,他懂得黛玉的伤心。便硬拉着她去看戏,那天宝钗点了一曲《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念了其中一段唱辞给宝玉听:“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十分欢喜,觉得这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实在是见境界的!就是说,此时正值青春正好,良辰美景,命运的悲音却无处不在,暗藏在他们的周围,也在他们的内心里的。宝玉日后出家的,也必得历经悲欢离合,未来的他才能真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再次从红尘中渡脱。
而大观园的日常,就在这些吃饭看戏的日常细节中,蔓生延展开来。雪天小宴和生日看戏,是他们一直的相处模式,一直延续到末尾黛玉早死,众人散场。而《红楼梦》这本奔向忽喇喇大厦将倾,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为结局的大书,却是由一场场热闹的戏台上锣鼓管弦奏响,一场场红烛高照,花正香,酒正热,美人环绕,莺歌燕舞的宴席所铺成的,是一切的生活细节的繁复考究,然而都阻止不了结局的到来。而细节,又是我们生之为人与这个世界的流连缱绻,也是千年礼仪教化里沉淀出的一种独有的情味。人世间的宴席从没有散场,而宴席之外的各自的人生遭际,就如开篇“好了歌”所解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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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0/5/1/n1207659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