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96年的初冬,城南的沛宫里,刘邦故地重游,招来沛县故人父老子弟,欢聚畅饮,话旧谈新,一连十余日,十分热闹,而庭中还有百二十个沛中少年,都是临时征来唱歌助兴的,虽是乡野之音,不能与宫庭雅乐相比,而沛宫的狭促与长乐宫的宏丽更是相去天壤,但此情此景在刘邦看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十三年前,刘邦就是在这里祠黄帝,祭蚩尤,衅鼓旗,收子弟三千起兵。四年后,他曾在亡命途中经过这里,家人失散,追兵在后,危在旦夕。而此时自己竟已做上了皇帝,想来真是恍如隔世。
刘邦为布衣时,曾经见到秦皇出行的威仪,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嗟羡。而当上了皇帝后的刘邦,此刻竟有些怀念起自己身为布衣的过去。虽然整日与屠狗之辈为伍,喜酒好色,不事产业,却也自在快活。那时,他在官府里常得萧和、曹参二人的照应,又有樊哙、卢绾这样的死党,如今这些人都成了自己的臣下,想到这里,有时也不无得意,但每次得意的时候,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惘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而今岁,已是他登上大宝之位的第六年,这一年的正月,他借吕后之手谋害了淮阴侯韩信。这是他早在六年前,刚刚登基就一度谋划却未敢付诸行动的事。这一年的三月,他又借吕后之手诛杀了梁王彭越。而现在他又刚刚击走淮南王英布于蕲县,但自己也为流矢所中。他把追杀英布的任务交给别将,自己则决定在返回长安前,先到离蕲县不远的家乡沛县故地重游。
说起韩信、彭越、英布,此三人是当年张良向刘邦举荐的能够击破楚军的非其莫属的三位勇将,尤以韩信军功最高,堪称国士无双。而彭越、英布亦是乱世之枭雄,如今这三人皆已去之,刘邦感到如释重负,不禁想击筑高歌。可是才敲击了一下筑弦,心中却泛起如商音一样的悲凉:如今随他打天下的人不存在了,令他寝食难安的人不存在了,可是,能够为他保疆守土的人,似乎也都不存在了。想到这儿,刘邦脱口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在故老子弟的喝采中与杯来盏去的喧嚣中,刘邦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不安。
刘邦深知,自己能有今天,主要是因为幸运。有人幸得一官,有人幸得一财,有人幸脱一难,而刘邦,却幸得天下。刘邦的幸运与两个人密不可分。第一个人就是韩信。没有韩信,就没有汉家的天下,此千古不移至公之论,不必多说。第二个人就是项羽。项羽的出现,其一从根本上击垮了强大的秦军,这是无论刘邦或任何一国诸侯兵都无法做到的。其二,项羽的大封诸侯与随后引发的诸侯混战,彻底消除了六国旧宗亲的威望,以及先秦时诸侯割据的政治格局的残留影响,使得刘邦有了不开历史之倒车,以至回退先秦封建制的可能。其三,项羽放杀义帝、坑杀降卒等种种所为,使其威信受损,而刘邦在项羽的反衬下,也就成了“扶义长者”。
除了幸运,刘邦将自己的成功之道总结为“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刘邦以智得天下,然而正如老子所说,智慧出有大伪,所以虽然刘邦常常从谏如流,可谓有兼听之明,虽然他重用人才,可谓有知人之智,然而,一旦他以“智”而取天下后,其功利主义与实用主义的一面也就越发显露出来。端坐于长乐宫中的刘邦,开始变得惴惴不安,在他看来,每一个笑容背后都是冷箭,每一个盟友转身就是敌人,而对于昔日的功臣,特别是帮他打下汉家天下的韩信,他更是“恶畏其能”,以至寝食难安,必要除之而后快。
公元前202年12月,刘邦用陈平之计,借巡狩之机,伪称出游云梦。此时,韩信已知刘邦来者不善,然而终因自度无罪,还是坦然前去。刘邦却令武士缚信,削夺了韩信的楚王之位,将他贬为淮阴侯,软禁于长安,楚地也被一分为二。巡狩之制乃中华古制,天子适诸侯而巡其所守,谓之巡狩。如此盛大庄重之场合竟成刘邦用诈之地,韩信不禁悲叹:高鸟尽,良弓藏!事后,刘拜对陈平十分满意,要重赏其功,却不知陈平的险诈无识,与自已在大会诸侯时示不信于天下,已然开启了新的祸端。
正所谓“信者,人君之大宝。”所以,善为王者不欺四海,善为霸者不欺四邻,善为国者不欺其民,善为家者不欺其亲。反之,上不信下,无以服众,下不信上,无以守国,上下离心,速败之道。当满朝的王侯公卿们看到以韩信的功勋与忠信尚且不能见容于刘邦,不免人人自危,天下变诈萌生。很快,异姓王们开始相继起兵反叛,刘邦也顺理成章地开始了对异姓王的清洗。有人因为谋反而被诛杀,有人没有谋反也被以谋反论罪。到了刘邦歌大风而伤怀、叹猛士之不在时,他已经先后除去了六位异姓王,而代之以自己的兄弟子侄。此次,刘邦在离开沛县返回长安前,又把侄子刘濞封为吴王。也许刘邦认为只有同姓王才更为可靠,却绝想不到自己所赐封的正是42年后那一场七国之乱的祸首。
刘邦起程了,带着恶化的箭伤,而比之箭伤更见沉重的则是他的心病。此时的刘邦,像极了陷入十面埋伏的项羽,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他一到长安后,立刻把曾经最为信任的萧和投进大牢。此犹不足,又在弥留之际,还想诛杀为他出生入死的樊哙。
公元前195年,刘邦在伤痛中死去,不过,这场祸乱却没有因为他的死去而终止。虽然刘邦生前为消除后顾而立下白马之盟,所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然而他刚刚一死,汉初就进入了吕后弄权的时代。诸吕四人为王六人为侯,而刘姓王或被杀,或被贬,或郁郁而终,数年之间,几乎凋零殆尽。在这座长乐宫里,每个人无论位置高低,出生贵贱,都可能在诡道与诈谋的游戏中被以残酷的方式突然淘汰出局,安稳不动的似乎只有宫中的鸿台和观宇,在夜色中,冰冷,苍白,像一座座墓地。
楚汉争霸的时代,豪杰并出,群雄逐鹿,然而,欲成割地之业,全在王霸之道。所谓霸道只是境界相对于王道而言,却绝不是“黑道”“歪道”或“无道”。古人云:“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又有“道一者帝,德充者王,依仁仗义者霸。”乃知王霸之业,亦要以仁、义、信为立基之本。反之,专以权谋立者,则是败亡之道。齐桓公不背曹沫之盟,晋文公不违伐原之期,那些春秋时代的诸侯霸主,尚且不敢失信于天下,而要成就大一统时代的帝王之业,又岂可不思以德配天而以狡诈成功哉!刘邦凭权谋虽然在楚汉争霸之世因为项羽背离王霸之道更远一步而幸得天下,却也因弄权与用诈破坏了世间道义与信条,从而酿成大乱,到头来虽然江山我有,却远不能止乱于诸侯,近不能弥祸于萧墙,最终身死于叛军的流矢之下。
诗曰:
群雄按剑起,四海连兵锋。
刘季本无义,竖子岂怀诚。
只待飞鸟尽,旋即收弋矰。
弋矰收亦尽,谁与守金城。
图王当有道,霸业岂无凭,
使能立仁信,何必悲大风。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15/8/12/n450241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