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古离别》(贯休)
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
只恐长江水,尽是儿女泪。
伊余非此辈,送人空把臂。
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白居易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作为中国文化顶峰之上的明珠,唐诗当然就是这样的“好诗”。那么,唐诗怎么“会”“天意”呢?一言以蔽之,表现“真正的人类文化”,写尽人性之真、之善、之美。
其实,中国传统文化对人之尊崇无以复加。如讲“三才”(天、地、人),“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尚书‧泰誓上》),“人者,天地之心也”( 《礼记‧礼运》),“人命关天”等等。对此,有学者通俗地解说:(一)人是宇宙善意的创造;(二)生命是生来美好、高贵、不可贬抑的;(三)人在世的意义,正是善待生命的美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不负此生、不虚此生;(四)无论如何艰难困顿,人生永不舍弃。
而这些,都被唐诗写到极致了。生活之丰盈、生命之奔放、活力之充沛,无有逾越唐人者。其内容之丰富、情感之多端、心意之自然、表达之高妙,绝非汉、宋之世所能比拟。
以离别诗为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于武陵《劝酒》曰:“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而署名“武后宫人”的《离别难》则表达了一种特殊的人生境遇(皇宫一入深似海),其诗曰:“此别难重陈,花飞复恋人。来时梅覆雪,去日柳含春。物候催行客,归途淑气新。剡川今已远,魂梦暗相亲。”就是潇洒如李白者,也有“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江夏别宋之悌》),《劳劳亭》亦曰:“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表达这种离情别绪的绝唱,当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曰: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诗情真意挚、蕴藉悠长,体现了王维离别诗的一个特点,诗有真情而不溺,思如青烟若有无。其《送沈子福归江东》曰:“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山中送别》曰:“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皆类此。这可能与王维礼佛有关。
唐 王维 水墨山水画。(公有领域)
但是,宋人欧阳修的道学修养亦不浅(观其《秋声赋》可知),其写离别却大异其趣,如其《浪淘沙》一词:“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仅从欧词与王诗的对比,即可看到唐宋之不同:宋更旖丽,情思迷人;唐更雄浑,胸襟阔达。
唐的这个特点,与汉相比,可看得更清楚些。西汉的《苏武李陵赠答诗》,被视为是五言诗成熟的标志之一,《诗品》评为上品,杜甫曾说“李陵苏武是吾师”(《解闷十二首》)。限于篇幅,仅录其第一首;“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苏武、李陵皆非常之人,两人离别之诗恐非他人所能代作)由此得见汉人之厚重、朴拙。汉唐相比,唐更丰盛、气象万千。汉之被称为“大”,唐之被称为“盛”,于此可见一端吧。
在唐人离别诗中,王维和李白可谓双峰并峙,《唐诗三百首》选二人最多。李白诗的一大特点是真性情、大洒脱。如《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直抒胸臆,心地透明,毫无伪情。而《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写的瑰玮绚烂,极尽朋友之情,被评为“千古丽句”。
唐诗的天空群星璀璨,从帝王将相到渔夫樵人、僧道伶工,皆赋诗,并不仅限于几个超级巨星之作,亦多离别诗名篇。
如许浑(约791—约858),《谢亭送别》曰:“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又如杜牧(803—852),《赠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是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情人赠别在唐诗中不多见。)
不过,这些诗多少带有些感伤,王昌龄的《送柴侍御》就大不同。当时王昌龄被贬夜郎,朋友柴侍御又要从夜郎前往武冈,王却“送君不觉有离伤”,为什么呢?沅水武冈水波想接。更重要的原因,是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虽然分处两地,但两地的青山都共同受着云雨的润泽,我们所看到的月亮不也是同一个吗?大概只有“一片冰心在玉壶”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佳句吧!
清袁瑛溪山放棹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提供)
以上可见,唐人的情感、精神世界是开放的、豁达的、丰盛的。唐诗往往景语、情语、理语融为一体、妙然无间(此正是宋诗不如处)。请看白居易(772—846)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戏称“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名诗人顾况读到此诗,连忙改口说“写出如许好诗,在长安栖身也不难了”。
离别诗是唐诗中的大宗。本文所举,也是挂一漏万。本文之前,已有三篇从不同角度谈唐离别诗。最后,以贯休(832—912)的《古离别》一诗作结。
贯休是僧人,善诗画。这首五言古风《古离别》,前四句“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只恐长江水,尽是儿女泪”,曾被当作一首五言绝句,流传甚广。有前人称“此种妙思,非太白不能。”后四句则是告诫:“伊余非此辈,送人空把臂。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离情别绪太盛,也会伤人。古人强调“中和”,有真意焉。
若人真能做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不亦乐乎!
参考资料
胡晓明:唐诗与中国文化精神
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3104.html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2/4/16/n1371301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