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知青在冒着生命危险在波涛汹涌大海起锚,唯踏上香港的土地那一刻,才感受到平安和自由。
在当年那个迫使大量人民“起锚”、“督卒”、“较脚”、“着草”——等同逃亡的大时代里,并非所有人都会一走了之的,所有成功的逃亡者都必须具有活跃的思想。在当年的那个时代背景下,一个思想僵化、中红毒甚深的人,即使他们不是那个制度的得益者,他们也不会对那个极权制度产生怀疑,进而产生叛逆之心的。
时至今天,不少人还通过唱红歌,跳红舞,缅怀昔日豪情。他们中不少人至今还认为,子不应嫌母丑,党和领袖就是父母,做儿女的不管父母变得多坏,都不应叛逃。可昔日的逃亡者,他们大部分都是在当时高压政策下,都能保持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和各自远大的理想,他们在强大的宣传机器下,心中并不盲从附和。当时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老头子发疯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成功的逃亡者还必须具有视死如归、百折不挠的勇气。面对高山大海、重重险阻与追捕,尽管有不少人失败了一两次便偃旗息鼓,但还是有很多人面对失败与困难从不气馁,再接再励,几次三番直到成功或成仁才止。
此外想要成功,除了要有运气及勇气外,还要有清醒的头脑及缜密的心思,要善于从别人及自己的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他们都十分清醒地知道,成功是留给有准备及用脑之人的。
阿威是一个与共和国同龄的人,也是一个成功的“起锚”人士,当年他失败了三次,但他并没有气馁,而是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再接再励,于第四次“起锚”,一举成功。
阿威就是那种具有活跃的思想、百折不挠的勇气及有缜密心思头脑的人。当年的广州,由于“起锚”的人士太多,失败的人也多,这事太普遍了,渐渐地失败者聚在一起互相问候时,都不会文雅地问候对方“起锚”未?而是通俗地说“起了几多版”?阿威就是个起了四版才成功的传奇人士。
为什么说他是传奇人物呢?是因为他四次“起锚”中,有两次所用的方法实在太别出心裁令人匪夷所思,叹为观止矣。
阿威的故事应从他爷爷的那一代说起,他本身姓关,关家于解放前在广州可算是名门望族,出名的民族资本家。他爷爷和他的兄弟们在广州和香港经营着“越华”印刷厂,也就是广州大型国企“东方红印刷厂”的前身。这间“越华”印刷厂不但能印纸,也就是印一般的书籍、海报、纸盒,还能进行当时比较先进,技术及设备都要求比较高的版平彩色印铁,为客户印制精美的彩色铁盒、铁罐。
广州的西关区,1949年前可是商贾云集、富豪聚居的地方,看过欧阳山的小说《三家巷》的人都以为那儿会有条“三家巷”,其实那儿真的有条“五家巷”,而关家的洋房是那条巷子里最大、最豪华、最气派的。
不过1949年后经过一连串的运动后,阿威自有记忆以来,爷爷的大宅被一家子十几户分成十几个单位,十几房人分几个门口出入,昔日家大业大的盛况已一去不返。由于爷爷是大资本家,他的父亲自然就是太子爷,后来被评为资方代理人,这样的家庭背景,就注定了阿威日后是狗崽子的身份,文革中必然会成为造反派,最后被发配到海南岛去。
阿威由于有家族在科技上及商场上长袖善舞的优良遗传因子,所以人很聪明很活跃,但绝非调皮捣蛋,1963年他进入了广州23中念初中,当时他的理科成绩特别好,数理化经常名列前茅,课余他还喜欢摆弄无线电,不久自然成了个中好手。
1966年6月初,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而这时阿威刚好初中毕业。当年的23中没有高中部,所以他们那一届的初三毕业生自然地就成了学校的老大哥,在学校中呼风唤雨,也文也武。阿威由于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接受了党的17年的教育,所以运动一来,他就积极地投身到文革之中,写大字报,破四旧,批斗工作队及牛鬼蛇神与老师,到处都可见到他的身影。
由于他出身于民族资本家的家庭,随着运动的发展,“血统论”一流行,不久他的家被抄了,他也就自动地成了名副其实的狗崽子。然而阿威是个积极向上、不甘被打压的人,家被抄了他并没被吓倒而去做逍遥派,而是与校内外志同道合的人士组合起来,向打压他们的所谓血统好的保皇派反击。由于是狗崽子,所以他必然也自然地成了校内造反派的一员悍将,在文攻武卫中,他参与了不少的抢军火及武斗,理所当然也是长驻学校的一员,在武斗中他们把对方赶走。
1967年8月,文革进行了一年多时,广州中学的造反派——“旗派”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全市中学生的文艺表演团“战歌”,一个类似60年代初全国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带有派性的演出团体。“战歌”到各间中学的造反派中去招考演员时,生性活泼好动的阿威放下武器,考进了战歌表演团的舞蹈队,从此在舞台上以舞蹈的形式继续进行战斗。在“战歌”舞蹈队里,阿威认识了不少的外校音乐奇才,学到了很多音乐舞蹈的知识,培养了这方面终身的兴趣,今日年过六十的他仍是香港知青艺术团的台柱,与此不无有关。
1968年底,毛泽东为了收拾红卫兵运动所造成的残局,把当时在校的六届学生(统称老三届)的绝大部分送去上山下乡。阿威是个狗崽子加造反派,所以升学、留城、参军等自然没有他的份,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到条件艰苦的农村去插队,一条就是到海南岛的军垦农场做兵团战士。由于插队要自己煮饭,而阿威是个好动之人,不喜入厨,喜欢过集体生活,因而选择了到海南岛,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选择到广州附近的番禺县石楼区插队,另一个则因两个兄姐已上山下乡,按当时的政策获得留城。
1968年11月初,阿威与几百名来自广州各校的同学一起乘坐红卫客轮经过珠江口,自然也就经过香港和澳门,航行了一日一夜,到了海南岛的海口市。一到海南岛,他被分配到国营龙江农场,也就是农垦兵团4师10团的基建队。由于到海南后几年来一直都搞基建,因此除了在兵团上山开荒大会战的日子里要上山外,其余大多数的时间都可用在基建的学习和研究上。
阿威是个聪明及勤奋的人,进了基建队不久,通过自学与钻研,他很快就掌握了当时施工建房的所有程序及技术,他还会看各式各样千变万化的施工图纸,当时的基建队会看施工图纸的人寥寥无几,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基建队的影子队长,基建队一日不可或缺的人物。曾经试过有别团的基建队因为没人看得懂施工图,要用一个排的人手来交换他。在海南的岁月里,他除了钻研基建的技术外,还继续深造无线电,此外他还自学完成了高中数理化的课程。
在海南的岁月里,虽然生活相当艰苦,但他们当时正年轻力壮,也会从苦中寻找乐趣,这些苦中作乐的片段,几十年后竟成了他难以忘怀的记忆。当时队里有人拥有一支气枪,因此假日打鸟就成了常事,海南岛由于山高林密,各式野鸟很多,他们每出猎一次都收获不菲。此外兵团和附近的少数民族有很多猎人,可经常跟他们一起出猎及购买他们的猎物,在海南的几年中,阿威和他的伙伴吃过不少的山珍野味。
不知什么原因,地处祖国南大门的海南岛竟然没有电波干扰,只要你有设备及有胆,很容易收听到海外电台。设备难不倒知青,阿威自小就是这方面的高手,来到基建队不久,他就摆弄好收音机,并在宿舍顶架设了天线,有了天线收听海外电台就更清晰了。室外有天线很容易被人发觉,他们就对外人说那是避雷针,就这样竟也给他们说得过去,其实上头及外人并非愚蠢,他们不予点破,只因大家都有此需要,都希望多知道一点外界的消息。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最喜欢收听香港电台、美国之音对华广播、莫斯科华语广播。通过收听海外广播,他们知道人类已于1969年登上了月球,知道了不少当时还在进行中的文革内幕,比上级传达前早很多就知道了林彪一伙折戟沉沙于大漠,知道了当时东欧很多人投奔自由,更重要的是,知道了当时的南中国,正发生着大规模的以知青为主角的逃港潮。
1973年中,他们来到海南已快5年了,这时兵团的情况正慢慢地发生变化,那些父母是走资派的人,当父母一被解放,就去参军或上大学,逃离海南岛开荒种橡胶的艰苦第一线,不少成分较好的人也被抽调去当工人或教师,只有像他一样家庭成分不好的人依然继续留下来。为了能离开海南,有些人不惜绞尽脑汁制造假病历搞病退,有些人就通过父母提早退休而回城接班。
阿威也想离开海南,走后门参军及上大学是不可能的了,基建队又离不开他,故而其它上调又没有可能。他曾想过搞病退,但他不屑于做假,而且他的身体平日这么好,一旦做假会没人相信。至于顶替父亲,他连想都不想,他父亲是资方人员,在厂里是监管批判的对象,聪明的他又怎会回到父亲的单位,成为在阶级斗争中被打压的一群的接班人。
怎样才能离开海南岛,在偌大的世界里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找到自己的理想与前途,这时成了阿威日夕思考的问题。通过收听海外电台与回广州探家,他知道了当前正发生着庞大的逃港潮,而且有不少人获得成功,特别是知道同一兵团也有人成功,他想自己的身体素质好,泳技也精,何不也走这条路,到另一个世界去闯一番天地。主意既定,他于1973年中收拾好行李,以探家为由离开了海南4师10团,离开了一起奋斗了几年的伙伴,回广州准备“起锚”去了。
这时的阿威也知道若逃港不成,他们将会被冠以投敌叛国的罪名,但他这时的出逃,跟绝大多数的逃亡者一样,没有政治目的,完全是为了个人的前途,直到成功抵港后,呼吸了自由的空气,通过生活及与新闻媒体的接触,才慢慢地明白了他们冒死逃港的行动,就跟当年东欧人民逃往西方、东柏林人跨越柏林围墙一样,都叫做“投奔自由”。
第一次“起锚”
回到广州的阿威,这时也像所有准备“起锚”的人一样,先行作好身体的训练,他知道在当前的情况下,要想偷越国境没有强健的体魄及精湛的泳技是不可能的。白天他每天都要到当时广州仅有的几个泳池去捱池(游长途),一下水就自动自觉不停地游几个小时,他还坚持游冬泳,每当寒流南下时他也坚持下水,借此锻炼自己的体质。他还经常一个人在珠江里游长途,在广州的西村下水,把衣服脱下来用塑料袋包好,用绳索系在身上拖着游去十公里外的石门,早上潮涨时出发,下午潮退时返回。至于为何选择一个人去作此训练,他认为逃亡到最后关头,很多时会变成一个人的行动,多作单兵训练,对将来面对逃亡出现不可预知的困难有好处。阿威本来就会游泳,再经过差不多一年的特训,他已成了“浪里白条”,顶尖的游泳高手,有信心去征服大江大海了。
身体条件准备好了,真正到要“起锚”时,用什么方法,走哪条路线不能不详加考虑。如果走大热门的路线,即先走陆路到了后海湾或大鹏湾才下水,那成功的机会只得30%。这时阿威脑袋灵光一闪,一个大胆而新奇、别出心裁而又令人匪夷所思的方法渐渐浮现出来。他想这时已是1974年,若果走别人走过的老路,那拦截必然多,失败机会也就大,自己第一次“起锚”,何不走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若果一旦成功了,也可为后来者开辟一条新路。阿威这时想到的是自己水性高强,只要计算好水流,可在广州附近下水,随着江水游出珠江口,中途只需在岸边躲一天,运气好的话,第二、三晚就可游到香港,他想:既然文革期间广西武斗的尸体都可浮到香港,那一个活生生的游泳高手为何不可以顺着珠江水直接游到香港,如果此路行得通,那将省却很多人力物力与时间,少受很多逃亡的痛苦。
也难怪他有如此想法,皆因5年来每次往返海南岛他大都乘船,每次都经过珠江口的香港和澳门,虽然在几十年前,东西方正处于冷战时期,珠江口是军事要塞,加上邻近港澳,为防止人民逃亡,每当客轮经过珠江口时,船员都会把乘客赶回船舱里,连窗户都要关上,不准乘客窥视。但越严禁越神秘就越引起人们的好奇,每当船过珠江口,有心人阿威总是会想办法望个够,出入的次数多了,他对珠江口的情势就了然于胸,珠江口有几座灯塔,哪儿是香港他都十分清楚。他想从广州到香港区区几十浬水路难不倒。
逃亡者为上路而准备干粮通常都是件令人头痛的事,大多数“起锚”者都是用油及糖混入通过走后门买来的面粉一起炒熟,再装进塑料袋带上路,肚饿时吃一把。而阿威则别出心裁地把买来的盲公饼(一种炒米饼)用塑料纸包成3寸X4寸X1寸的几包,有点类似今天某些食品的真空独立包装处理。这样有计划的一天吃一包,可以保证未来几天不会饿肚,这个方法在当时逃亡者中,也是一大发明创造。
一切准备就绪,1974年新历5月初,阿威单枪匹马出发了,他先行到了他妹妹下乡插队的地方——番禺县石楼区的一条村,那地方离珠江不远。5月3号晚吃过晚饭,阿威就带着装备,包括他的发明创造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江边走去,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起锚”。那地方离香港那么远,所有人都以为他饭后到江边冲凉而已,没有人料到这位“浪里白条”竟然会从他们那里下水,游泳到香港。5月3日这个日子对阿威来说是个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大日子,这一天除了是他第一次冲向自由世界的纪念日之外,还是后来他太太的生日。
说起他的婚姻,阿威无限感慨地说,他与太太是街坊,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他太太由于家庭成分好可以留城,由于两家人成分差距这么远,所以他岳父母原先是反对这门亲事的,尤其是当阿威失败了三次,做了投敌叛国分子之后更甚。阿威1975年成功了,但从此天各一方,他岳父母还是反对的,直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而这时阿威在学业及事业上已略有成就,才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那晚月色很暗,阿威一下水就游向江中心,以免近岸游容易被人发现。江中水流很急,所幸在内河中风浪还不算很大,在黑暗与湍急的河水中,他只能望着两岸稀疏的灯火前游。那时夜间航行的船只很少,但也偶有船只经过,每当听到马达声临近,他还要随时离开主航道,经过的船只掀起的浪头令他呛了不少水。
尽管他曾在内河游了很多次,但那是在日间,这时他才慢慢地体会到夜游的恐怖,尤其是游到半夜人开始感到疲倦时。这时他开始后悔单枪匹马上路了,如果这时有人作伴,也会胆壮很多。黑夜在江中漂流,他心中最害怕遇到旋涡与传说中淹死在江河中而要找替身的水鬼。每当一想及这些,或每当身体接触到水里漂浮的垃圾或水浮莲,他心中都会一惊,以为是那些脏东西,如果这时有个伴多好,即使到了龙宫作客也不愁寂寞。游到后半夜,人又冷又累又恐慌,这时已不知漂流了多远,每当河流拐弯而稍接近河岸时,他都不止一次想爬上岸去结束这次恐怖的行程。但一想到开弓便没有回头箭,这时已不知漂到什么地方了,如果就此上岸,那肯定白天一定会给逮住,他不甘心就此戴上投敌叛国的帽子,所以咬紧牙关继续坚持下去。
5月初的夜晚江水还很凉,普通人这时浸在凉浸浸的江水里时间一长肯定受不了,但阿威是一直坚持游冬泳游过来的,这时他还可以顺着江水迅速地向珠江口前进。但他下水的地方实在离香港太远了,半夜过后训练有素体质强壮的他也不禁冷得发抖,这时他也只能靠奔向自由的意志来坚持,也只能像其他人一样喃喃自语鼓励自己。天亮的时候潮涨了,漂流了一晚的阿威这时刚好漂到了珠江口的下横档岛,即今天虎门大桥下的小岛。过了这个小岛就是珠江口外的伶仃洋,再出就是香港或太平洋了,由于白天不能游,故而阿威按照原订计划爬上下横档岛躲起来,这一晚阿威竟奇迹般的单独漂流了三十多公里。
上岸后的阿威马上穿上随身带来的衣服,这时天已大亮,第一次“起锚”的他欠缺经验,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时应该第一时间爬到山上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而是停留在岸边。大约上午8时左右,他正在岸边东张西望时,突然与一个上岛取水做饭的渔民相遇,对方一见到他就立即慌慌张张地离去,他还不知将会大祸临头。大约早上十点左右,躲在岛上的阿威突然发现,从东莞方向驶来了十几条舢舨,把个蕞尔小岛围个密不透风。大批持枪民兵很快就占满了整个小岛,他们一边高喊:“投降不杀!交枪不杀!”一边四处搜索,很快在十几支三八大盖的枪口下,躲在草丛中的阿威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抓到他的民兵对他高声喝问:武器在哪儿?电台在哪儿?快艇在哪儿?吓坏了的阿威这时才知道那个发现他的人,把他当成从外面潜回来的美蒋特务。阿威这时只好结结巴巴地向他们解释自己只是偷渡,而不是什么美蒋特务。这也难怪那些人,下横档岛处于珠江口,正对着虎门炮台,在冷战时代自然是军事禁区,平日除了当地的渔民会上岸取水外,没有外人踏足,加上离香港还远,还隔了一个伶仃洋,除了坐船,从来没有人经那儿游水去香港的。百多个民兵把个巴掌大的小岛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枪支弹药与电台,便只好将信将疑地给这个嫌疑犯戴上手铐,押送到东莞收容所去,阿威第一次起锚便这样失败了。
被当作嫌疑潜回来搞破坏的美蒋特务,他先被押送到东莞太平镇的拘留所,在那里他先被进行初步简单的审讯。盘问他的人左看右看都觉得阿威无论如何都不像美蒋特务,是个彻头彻尾的偷渡客,只是奇怪他为何会用如此怪诞的方法,徒手经如此长距离从番禺游来。经过初步审讯后,傍晚他被转送到樟木头收容所。
阿威第一次失手,但他也知道要报流(报假名,假下乡地址),他知道如若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与下放单位,那他将会被押回海南兵团农场,在那儿一个投敌叛国者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他是知道的,前车之鉴有很多。他这次报流报的是下放佛山地区的一个知青,因为他从“起锚”的一群中收到消息,佛山收容所较有人情味,较容易走脱。
在樟木头收容所里,一个小小的房间关了几十个人,新来的阿威自然要坐到靠近马桶的地方,但他全不理会,那一晚他整晚都很兴奋,能与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人关在一起,他觉得这也是个取经的好机会。那一晚他整晚都没睡,整晚都在听别人的经历和对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当同仓的犯人听到他的迹近疯狂的方法时,大都感到难以置信。也算阿威交上好运,只在樟木头收容所关了一晚,第二天刚好有车要转解犯人到广州,就把他送走了,令他少吃了不少苦。
在广州沙河收容所里,阿威与所有人一样,吃三两米和睡在木板上,跟樟木头收容所一样,所有的收容所都是学习和取经的好地方,是“起锚”与“督卒”的社会大学,是“较脚”与“着草”的大熔炉,阿威的故事同样的令人惊讶。阿威在广州收容所只关了两天,原因是他刚来不久,收容所的广播系统坏了没人修,管教们便在犯人中找电工帮助修理,阿威在海南时搞广播器材就是个高手,这时他便自告奋勇帮手修理。很快他便把收容所的广播系统修好,他所获得的报酬就是可以好好的饱餐一顿和尽快把他解走。果然第三天早上,就有车来把他和十几人一起转解到佛山收容站去。
合该这十几人交上好运,佛山收容所果真对逃亡者来说是个好地方,由于佛山拘留所不是主要的拘留所,整个收容所只有几间空房子,接收他们时只有一个工作人员。那个接收大员办妥一应接收手续后,等到押送人员一离开,就马上对他们说,我现在要出外办点事,你们千万不要离开!说完把门虚掩一下就走了。
那个工作人员这样做,无非叫那些投敌叛国者快快逃走。阿威见此情境,反应最快,等那人稍微走远,便立即拉开大门,第一个闪身走出了佛山收容所,其他人也就一个跟着一个全都逃离了。这件事情也说明了当时的南中国并非都是铁板一块,并非所有人都认为“督卒”、“起锚”就是投敌叛国,很多人对他们还是很有同情心,很有人情味的。这也难怪,当时有那么多的家庭有子女上山下乡,而这些上山下乡的子女又有那么多人“起锚”。阿威逃出了佛山收容所后,当天晚上便回到广州的家中,父母此时见到他,知道他行动失败了,但能平安归来也觉安慰,就这样阿威第一次“起锚”由出发到归还,前后不过七天就完结了。
逃回家的阿威惊魂甫定,思前想后觉得已洗湿了头,这辈子唯有一直“起锚”下去了,如果此时放弃,则回海南后不知以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他此时一边总结经验,一边为第二次“起锚”做准备,他觉得第一次单枪匹马实在太危险了,第二次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伴。回来后过了几天,一个同兵团的长期倒流广州的潘姓场友来找他,大家都知道,同是一齐下放海南而又长期倒流广州,目的不外都是要逃到香港,双方见面后不消多说,一拍即合。
第二次“起锚”
从此两人经常在家中密谋,准备东山再起。阿威与潘君两人都是游泳高手,他一直都觉得第一次的方法应该行得通,只是自己欠缺了一点运气而已,如果没有被捕,以自己的能力坚信一定可以第二晚可游过伶仃洋,直接游到香港去。两人此后经常在家中对着地图,进行反复认真的计算与论证,最后一致决定,两人一齐沿着阿威游过的水路再游一次。
一个月后,1974年6月初,阿威起了第二版,这次他与潘君一起上路。白天他们先到番禺石楼阿威的妹妹那儿,吃过晚饭入夜后,两人算准了时间,便施施然地带齐装备向江边走去,路上同样遇到人,但和上次一样,因为距离太远,加上时已6月天气很热,看到他们下水的人都以为这两个广州仔是在此消暑游泳而已。阿威因为这条水路不久前已游过一次,而6月夜晚的水温又比5月高,游起来已不觉寒意,加上有一个人作伴,阿威已没有第一次单打独斗的紧张与恐惧,他心想,第一次一个人都能游到下横档岛,这次两个人可互相支持与鼓励,就更加可以游到。相反潘君虽然水性高强,但第一次晚间作如此长途的游泳,难免有些紧张与恐慌,幸亏沿途有阿威对他进行解说与鼓励。那晚江水很急,人就算不动一秒钟也被冲走几公尺,伟大领袖70几岁高龄还能畅游长江,说穿了原来就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那晚在江中,他俩像两条浪里蛟龙一样,彼此追逐,乘风破浪快速前进,很快天明前他们就游到了正处于珠江口的下横档岛。
有了第一版失败的教训,一上岛他们就立即爬到岛上的高处,并且找个草木繁茂的地方躲起来。这一躲对他俩来说竟也是个新考验,火热的太阳直晒下来,草丛中的各种昆虫与蚂蚁周身爬,弄得人周身痒,觉得不舒服时又不能走出来,下横档岛很矮,岸边的山比它高很多,人一离开草丛很容易被人发现,短时间还好,但他们是要躲一整天,其中苦况,凡是躲过的人都清楚。白天他们躲在草丛中虽然很不舒服,但总算肢体获得休息,吃过随身带来的干粮后,两人在草丛中假寐了一下,一到傍晚又要准备下水了。
学过物理的都知道,潮水每天涨退两次,一天廿四小时,也就是说水流每6小时方向改变一次,加上有半小时左右的平流,故每次顺流的时间只有5个半小时,他俩天一黑就马上走到岸边,密切观察水流的方向,一俟退潮就马上下水。
那晚夜很深了水流才向大海的方向流去,夜深了他们才能下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是第二晚他们当然不能游到香港去。珠江一出了虎门,地势突然开阔了很多,流速自然也减慢了很多,不久天亮了他们才游到珠江口外的一个叫福永浅海滩涂上,离香港还隔了一个伶仃洋,白天不能游,结果他俩只好站在海滩里的蚝田中。
那天不是初一或十五或邻近的日子,水流不大海床没有放干,故而白天没有蚝民下滩涂作业,如果有蚝民出来作业的话,那陷在福永蚝田的两人很快就会被捕。两人站在浅海泥淖中,双腿陷到齐膝深,旁边就是锋利的蚝块,稍一移动都会被割伤。蚝民下海作业都会戴一种特别的竹帽以防日晒,他俩什么都没有只能直直地站在浅水中,让猛烈的太阳晒了一整天。身边四处都是水,但都不能喝,两人只能忍着口喝硬吞干粮以充饥。岸上不是没有人看到他俩,而是没人愿意走那么远下来捉他们,反正那儿离香港还远,从那儿游去香港不是葬身大海就是在前边被捕。他俩站在浅海水中,一心以为即将被捕,但从天亮等到太阳下山,都不见有人来捉他们。天黑了水渐渐地涨上来,夜深了水又开始退了,这时他俩才开始慢慢地移动身躯,到深水区才再向伶仃洋游去。
在大海中游泳,滋味可不同于内河,海洋特别是近河口的地区通常无风都会三尺浪,何况是晚上风浪更大,两个游泳高手在风浪中也呛了不少咸咸的海水,然而他俩都对自己充满信心,在风浪中顽强地向自己心中的目的地游啊游。然而目的地是那样遥远,海洋的洋流又是那末混乱,他俩在珠江口外的洋面上拼搏了几个小时,这时天亮了,他们才游到大铲岛对开的海面上。大白天了他们前不靠岸,下不着地的在海中漂浮,这时,一艘渔船发现了他们,并向他们驶过来,一个船主模样的人站在船边问他们是否偷渡到香港?香港有什么亲人?阿威他们这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事后也觉得自己很蠢。他们看到南方天边有一地平线,以为那就是香港,认为凭自己的实力可自行游到,可省去给船主的一大笔钱。另外最主要一点是他们还在大陆水域,恐怕那渔船是大陆方面的,是把他们骗上船的。此时阿威对船主说:他俩不是偷渡,是来玩水的。那船主明知他们说谎,见他们不肯上船,无奈只好驶走。事后他俩觉得真笨,那渔船很有可能是香港方面的,再想深一层,花点钱总比失去生命来得划算,付出的金钱日后可加倍赚回来。
一念之差,机会对他俩来说稍纵即逝,过后他俩追悔莫及。大白天他们还在海中漂浮,不久一艘真正属于大陆的出口船驶过发现了他们,船上的人喝令要他俩爬上船,他们不愿,船上的水手就用长竹竿打他们,结果他俩只好十分不甘心地爬上船来,阿威就此结束更加惊心动魄的第二版“起锚”。
什么叫暗无天日,阿威这次有机会尝试到了。他俩一爬上船,船员们就把他们赶下一个货仓,随即把铁盖盖上,货仓里立即漆黑一片,湿漉漉的两人坐在冰凉的仓板上,在黑暗中开始诅咒自己刚才的愚蠢。大约过了几个小时船靠了岸,一会儿几个人打开仓盖,把他俩押到东莞收容所去。
第二版失败,阿威又回到了逃亡者的“大学堂”,只是这次他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他先在东莞拘留所关了几天,再转送樟木头拘留所,后再转送惠州拘留所,每处都要住上几天,由于这次被捕他用回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将要被押回海南岛,所以阿威和上次一样最后被押到广州沙河的拘留所。上次他报流加上好运,所以很快就给放了出来,由于自报海南的逃亡人士不多,当局要集齐足够人数后才一并用船起解,故此阿威在广州沙河的拘留所里一待就待了十多天。总计第二版失手,阿威在几所“大学”里辗转被关了一个月左右。阿威在这一个月的生活里,虽然学到了很多关于逃亡的知识,吸收了很多别人的经验,然而“大学”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环境的挤迫与脏污,加上每顿不足4两米引起的饥饿,一个月下来阿威自动瘦了一圈。
1974年7月中,阿威与几十人,两人共享一副手铐一齐乘船被押回海南岛。这次他虽然没有报流,但他依然报错单位,他本是4师十团的人,他却报是附近的金波农场9团的。因为他知道金波农场9 团从来对捉回来的人特别有人情味,而自己过去在搞基建时帮过9团,在9团有很多老友,如果将自己送到9团,较有机会走脱,而若回到龙江农场10团,那自己将要成为阶级斗争的靶子。押送人员把他押到金波农场9团团部,办妥移交手续离开后,9团的人马上把他放了,一场相识都是老朋友,不少的人还敬佩他有这个勇气。在金波农场9团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9团的老友为他筹措了金钱和证明,他就马上离开9团,并立即马不停蹄地乘车乘船逃回广州。
逃回广州之后,他开始思考自己前两版失败的原因,他总结出人类是可以从广州附近游到香港去的,但要有很多条件支持,包括中途不能被捕和白天都能游才可以,像他们这样只靠在黑夜逃亡根本不可以,尸体漂流到香港是要很长时间的。经过两次试验,尤其是第二次在珠江口外的漂流,使得阿威终于打消了长距离游到香港的念头。虽然游泳不可以,但乘船可以,阿威在各间拘留所里知道有很多珠江三角洲的农民乘坐一种狭长的小艇,几个人合力一个晚上就可划到香港。阿威很熟悉珠江口,尤其经过第二次长游,所以他的第三版还是选择从珠江口突破,这样不用长途跋涉而又快捷,不过这次再不是长游,而是划艇(乘船)。这样做首先要结成小团伙,最好是4—5人,因为珠江三角洲的那种小艇,最适合坐4—5人,人太多了不行。
第三次“起锚”
方案一想好,他便立即付诸行动,从海南一回来,他除了立即恢复体能训练外,同时筹组他的那个逃港小团伙。很快他的小团伙就组成了,可见当年中国南方人民反抗极左路线的逃亡之风是多么的猖盛。他的小团伙共有5人,两个是知青,一个是广州郊区黄埔区的青年农民,两个广州市的工人,阿威与三个广州籍的青年原是从小玩到大的街坊,一谈到要去香港大家一拍即合,连那两个成分好可以留城的同伴一听到他将会去香港,也甘愿放弃很多人羡慕的广州工人的身份,不怕失败后被押回厂里的批斗,也要跟他一齐走。就这样几个人经常聚首一起商讨研究,又经常一齐出外侦察了解情况,由于逃亡的方法是由阿威提出,珠江口一带的地形他最熟悉,将来行动时将会由他来带路,渐渐地这个团伙便由阿威来指挥,阿威这时便显露出他的领袖才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日后他能成为老板,至今还是一间大公司的总经理的原因。
经过一段颇长时期的密谋及侦察,天气开始转凉了,这个小组终于行动了,阿威开始了他的第三版“起锚”。1974年10月底的一天早上,他们五人一齐来到市郊黄埔的珠江边,那时黄埔区还未进化成城市,还是农村地方,很多地方长满野草,那段时间,每天都有不少的外地农民撑着那种流行于珠三角的窄而长的木艇来这儿割草,令到他们可以随意选一艘来偷。很快他们就得了手,他们选中了一艘有船蓬的,乘船主人上岸割草时,两人跳上小艇立即向对岸番禺的南沙划去,其余三人立刻乘车及又乘船向预先约定的地方赶去,合该那农民倒楣,他正割着草,忽然间就不见了自己的船。阿威三人带着必需品赶到南沙预先约定隐蔽的小河涌时,发现那艘小艇柴米油盐俱全,还有虾米与咸鱼,还有一顶船上睡觉用的蚊帐,可怜那个农民损失不菲。那条木艇起码值二三百元,如果不是祖上留传下来,那个农民那时要白干几年了。这班偷船者这时也隐隐觉得,偷了别人这么贵重赖以为生的船,那人回到生产队不知如何交待,有点于心不忍,有点不那么仁义道德,然而却又想到,大家都已逼上梁山,顾不得这么多了,尤其是阿威,都已起两版了,唯有成功抵港后对社会多作贡献,以作救赎吧。
偷到船后等到晚上大约8时多,他们就出发了,两人用该艇原来的桨划,其他人就用捡来的木板当桨划,5个人一齐用力,小艇速度很快。由于划艇比游泳快很多,顺着退潮天一黑就起行。阿威是这条水路的识途老马了,故此沿途都由他作领航,半夜刚过,他们就出了珠江口。一出珠江口但见波涛滚滚,巨浪滔天,风狂雨大,原来他们这时正好遇上台风,一个强大的台风正向珠江口扑来。那时信息不发达,他们几个家中都没有收音机,出发前根本就不知将有一个台风来袭,还有最根本一点就是那船不是自己的,是偷来的,什么时候偷到就什么时候出发,半点不由人,也许是上天惩罚他们吧,让他们一出珠江口就遇上台风。那种窄长的小艇只适合在内河行驶,这时在狂风大浪中几欲翻沉,眼看大家就要葬身大海之际,阿威突然看到一个灯塔就在附近。他进出过珠江口多次,知道灯塔是为往来航船标示航道的,灯塔旁边往往会有礁石,他认得这个灯塔和那块礁石,便指挥大家于危难中奋力向那礁石划去,终于他们在狂风大浪中爬上那礁石,并且合力把小艇也抬上去并藏起来,一行人暂时脱离危险。
阿威在海南岛也见识过台风,海南岛也是台风常常光顾的地区,台风来时风雨大作,山洪暴发,但他们大多都待在房屋里,躺在被窝中,而今他们却是在比海平面稍高一点的礁石上迎抗台风。离礁石不远就是灯塔,距离近到连灯塔上的人说话声都可听到,故此他们只能在背着灯塔的一面躲起来。幸亏那礁石比较高,狂风涌起的大浪淹不到他们,虽然淹不死,但狂风大雨中躲在礁石中险像环生,没有躲雨的地方,倾盆大雨之下全身早已湿透,当强烈的阵风吹袭时,几欲将人吹到海里,这时人要一手紧握岩石,一手还要紧紧抓住小木艇,不能让风吹到海里去,因为那条船是他们5人希望所在,生命所在。小木艇上虽有柴米油盐及咸鱼虾米等食物,但此刻他们全然用不着,他们又冷又饿又疲累,随时还会被卷进大海里,在大海中礁石上连呼叫救命也不能和不敢,唯有大家互相支持,互相鼓励。这样的狂风暴雨他们经受的不是一小时,两小时,而是两天两夜,就这样两天两夜的暴风雨,淋不熄这群人心中向往自由之火,吹不散这群人对美好将来的憧憬,礁石上的这两天,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风雨考验,终生难忘,试问在后来的人生中,还有什么风浪他们捱不过。终于他们挺过来了,出发的第三个晚上,台风过去了,海面稍为平静了一些,筋疲力尽的他们又要用他们的生命与大海赌多一次。同样是因为台风的到来,渔船都没有出现,他们又避开了被发现,当风浪稍为减弱,又抓紧机会继续前进。
乘着黑夜5人合力把小艇弄到海里,然后再用仅余的体力拚命向东南方划去,他们不能等到风浪完全平息,必须今夜趁早离开,否则明日天亮风平浪静之时他们的小舟将会大白于海上。那晚在阿威的领航下他们拚命地划,已经看到远远的天边有很亮的光,阿威估计那光亮处就是香港。然而不管他们如何努力,他们总觉得离香港越来越远,原因是强大的台风虽然已过,但风尾仍在,海面上此时正吹着5级左右的东南风,刚好是他们的顶头风,加上不久遇上涨潮。他们拚搏了一夜,小舟在风浪中几欲翻覆,这一晚他们终于领略到大自然的威力,终于知道人力不能胜天,眼看着5盏明亮的水银灯越来越暗,不久天亮了,他们不但到不了香港,而且更被顶头风与强大的海流带到了伶仃洋中的外伶仃岛。不久小艇靠上了石滩,死里逃生,筋疲力竭的他们望着遥远的东南方,收拾好船上的物品,垂头丧气地爬上岛上的石堆。天刚发亮,他们就遇到了前来迎接的解放军,原来外伶仃岛在那时是个军事要塞,岛上有很多驻军,他们还未靠岸就被驻军发现。有个军官风趣地对他们说,你们有幸有不幸,不幸是遇到我们,你们被捕了,有幸的是你们捡回了一条命,如果你们不在这里上岸,再漂过去一点点你们就会漂到太平洋去了,以你们这种小船你们肯定会去喂鲨鱼。
由于外伶仃岛属珠海县,故此他们和属于他们的物品一起很快就被押送到珠海收容所去,那些本来就是偷来的米油咸鱼等食品及蚊帐只能希望能一起带进牢房,能在里面享用吧。由于他们5人是一个团体,一齐被关在一起,而其他逃亡者多是跑单帮,顶多二人转,因此阿威这个大团伙在牢房里可横行霸道,只有他们欺负人家,没有人敢对抗他们,从一进房开始他们5人就占据了近门窗的好位置,其他人都只好敢怒不敢言,不过他们带来的好东西自然进不了牢房。他们称霸的时间只有几天,几天后两个广州工人与那黄埔区农民转押回广州沙河拘留所,而阿威是三进宫了,事前先作好了准备,他知道新会区某一公社对逃港不成被解回的知青很宽松,属于那公社的知青一被解回社部就可自行回家,于是三进宫的他这次便报流报到新会县的那个公社,果然他先被送到江门拘留所,最后送抵新会拘留所。
阿威自第一天被送到新会收容所,就发觉这间收容所无论从设施或管理制度,都有空子可钻,都有机会逃走,关键是你有没有这胆。他知道如果自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挨过收容所的再教育后会被放归,但他一天也不想,更何况按正常程序一个起过三版的积犯起码要关一个月,收容所里的日子一天也难捱。阿威是个有理想、更有勇气的人,在当年无产阶级专政下,那些叛国投敌者一旦被抓,几乎全都规规矩矩,逃狱的事绝无仅有,之所以说阿威是个传奇人物,就因他除了“起锚”的方法别出心裁外,还因他有勇气,被捕后还敢逃跑,而且是光天化日地跑,光天化日之下挑战无产阶级专政。这时的阿威心想,我连国境都敢越,何在乎一个小小的收容所,只要计划精确就有机会。被收进新会收容所的当天,他看到了破绽便即想好方法,暗下决心第二天一早逃跑。
那时的新会收容所建在近郊的一条小河涌边,只要出了门口拐个弯跑过一段空地就可进入县城,由于建所以来未曾发生过逃跑事件,每天早上收容所的管教们为了节省用水,都会把收容所里所收押的犯人赶到涌边洗脸,而他们只是垫后。
阿威计算过只要争取到排头位,那些管教要等到全部人犯出齐才出来,自己完全有把握利用这时间差避过管教的眼睛跑到县城去。果然第二天一早,阿威排在头位,出了门乘管教还未出来,转了弯就迅速向县城跑去,同排在前头的人见到,虽然自己不敢跑,但也希望别人走得脱,没有一个人出声,等到管教们出来时,阿威已跑到县城大街去了,而门口的管教们此时还不知跑了一个。
也合该阿威还有牢狱之灾,他在大街上急步行走,满以为已经成功时,不料与几个正要去收容所上班的管教碰个正着。阿威由于左耳发炎,在收容所里涂过药水,这一特征被其中一个管教看到,那管教突然大叫一声:这不就是烂耳的那个!阿威见到被人认出,立即拔腿就逃,那几个管教见到收容所竟然有人走脱,立即在后穷追,于是一场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追逐战在新会县城展开了。一方是为了逃命,另一方是为了立功,自然是逃命比立功重要,追逐的结果是双方很快便拉开了距离。阿威比那些管教年轻一些,按奔跑的速度与耐力正常情况下应该可以走脱,但他偏偏遇上这几个根正苗红,责任心重,志在立功的管教,他们虽然远远随后,但绝不放弃,仍穷追不舍,并且还分散包抄。被追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跑过了整个县城,跑进了山区,在山路上跑着跑着,阿威突然发觉前无去路,山边有个不知什么时候修建的防空洞,后面还有追兵,情急之下便一头钻了进去。
那个紧追他的管教追到此处突然不见了他,估计他躲在防空洞里,便把几个洞口的门都锁上,然后回去找人帮手。可怜的阿威这时被关在洞里,等那人走远了便在里面想法子打开门,但无论用何方法,几个铁门都岿然不动。那防空洞不大,光线很幽暗,洞底有一泓约一米深的积水,水温很低,阿威在洞里正万分焦急时,突然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知道那管教去找援兵回来了,他无路可逃情急之下便一头钻进那泓冷水里,只把鼻孔露出水面。那几个管教进来后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他们发现了他露出水面的鼻孔,那几个人先不动声息,跟阿威玩起猫戏老鼠的游戏。几个人蹲在水边,用手试过水温,发觉水温很低,便决定让阿威再多浸一会,等他们觉得等够了,其中一人才在水边用手把冷水滴向阿威的鼻孔,这下阿威再也憋不住了,他只好站起来,他站起来之后,老鼠和猫都相互大笑起来。
阿威这时看到其中有个管教有枪,这下便不敢再逃了,他乖乖地跟他们出了洞,正常情况之下,一个罪犯逃狱,连累这么多人追了他这么长时间,一旦被捉到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大多会被揍一顿。那时是11月初冬,那洞里的长年积水实在太冷了,而阿威又浸泡得太久了,出来后身体一直发抖,而聪明的阿威这时知道需要扮可怜,更加抖个不停,那几个管教本欲揍他,这时也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打他,还叫他在中午的阳光下晒了一会太阳,直到他不那么抖了,才把他押回去。然而一个叛国者被捕后还要逃跑,是属于死不悔改的一类,是必须要严惩的,更需要杀一警百,以儆效尤。
管教们先把他单独囚禁,为了把他和其他人容易区别开来,把阿威的一头好发剪个乱七八糟,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跑,为阿威戴上了十几斤重的脚镣,还把他双手也铐上了,并且取消了他每天的放风。由于阿威每天要吃饭和大小便,经常要劳驾管教为他打开手铐,故此为免麻烦手铐戴了几天就免除了,因为他跑得快,所以逃跑的双腿则不能放开,那十几斤重的铁脚镣一直戴到他开释的那天。饥饿与独囚的寂寞时间是很难过的,阿威这时失去了与人沟通及学习的机会,但这样的折磨反而加强了阿威要逃出这个铁幕的决心,牢房及铁镣锁得住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他要飞向自由之心。
在新会收容所被独囚了二十几天后,阿威被领出了囚室及打开了脚镣,与十多人一起被转押到他所报流的新会县那个公社。果如所传那样公社的干部接收了他们后,也没有人管他们,这样十多个真假那个社的插队知青便一齐自行离去,就这样阿威再一次被打开玉笼飞彩凤,脱却金锁走蛟龙,再一次被放虎归山。
第四次“起锚”
阿威回到家中,这时已是1974年12月,香港政府已开始实施抵垒政策,逃亡者要进入香港市区才算成功,难度加大了。经过三次从熟悉的珠江口逃亡失败后,他开始反思是否要改变“起锚”的路线和方法,他所认识的朋友,在各个收容所听到的故事,其中大多数成功的例子都是走陆路,翻山越岭先抵达大鹏湾或后海湾,然后夜泅渡过海湾,这是当年“起锚”的传统大热门路线,虽然走这条路线成功机会只有30%,但毕竟也有很多人是这样成功的。从珠江口三次杀羽而归后,阿威痛定思痛,思虑再三,最后决定他的第四版“起锚”也要走传统的热门的,但也相当艰难险阻的路线,而放弃已走了三次但都不成功的水路。
为了应付新的环境新的挑战,回家后,阿威稍事休息后,便立即进行其起第四版的准备。他恢复每天正常的体训,上午跑步与爬山,下午练水,此外还经常与朋友一起密谈,收集关于偷渡东线陆路的情报及寻找新的伙伴,以及准备必要的物资。不久经过他小学同学的穿针引线,他与一个麦君(绰号“西瓜酸”)结成了新的“起锚”团伙。“西瓜酸”与他一样都是与共和国同龄,是广州一中的老三届,只是他家庭成分好故此不用上山下乡,被分配到广州木材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当年广州“起锚”风很盛,参与者除了以知青为主外,还有很多分配到工厂的年青工人。那些有幸进了工厂的为何还要“起锚”,皆因那时厂里的年轻人是做又三十六,唔做也是三十六,除了没有在农村那样艰苦外,对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来说,香港这个自由世界实在有莫大的吸引力。就这样一个“红五类”,一个“黑七类”,一个工人与一个知青,经过多次的密谋及长时间的准备后,于1975年6月初,他俩出发了。
他俩带齐必需品,早上用假证明买了到河源县的长途汽车票,傍晚到了河源县,随即用假证明入住旅馆。河源县地处惠州之北,离封锁线还远,他俩事前做足功课,知道河源县检查不严。在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继续用那张假证明买了两张到惠州的船票,他俩收到消息这样走法可平安避过检查抵达惠州,果然乘了差不多一天的船,于下午6点左右毫无阻挠安全抵达惠州码头。一上岸他们立即顺着广汕公路向着东面汕头方向行走,他们这样做是假扮当地的知青回到下乡地点,香港在惠州南面,如果白天在公路上向南行,很容易被当作偷渡而遭到盘查,在公路上向汕头方向走则不会遭致盘查。他俩在公路上向东行直到晚上9点左右,看到四处无人,才即乘着夜色窜上附近的山头,并立即改变方向,向着南方的香港潜行。
当年红军为了生存举行了震惊中外历时一年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而当年的阿威为自由而进行的第四版“起锚”由于初走陆路经验不足,竟然要走廿五天,是我采访过走这段路程需时最长的一位,地图直线移动才不过约100公里,不过也算是阿威人生中的一次难忘的长征。红军当年长征要爬雪山,过草地,阿威等知青亦要爬高山,过大海。红军当年长征有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但当年阿威等逃亡者同样会陷入了毛泽东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每一个村庄,每一条公路对他们来说都是一道防线。当年的红军长征中要吃野菜、草根与树皮,而阿威等逃亡人士偷渡中干粮不足,要么饿肚子,要么靠沿途的野果,农民种的番薯、甘蔗与花生。红军当年是个武装集团,沿途可进行战斗,而阿威与所有逃亡者一样,手无寸铁,只能四处躲避与逃窜。红军当年长征沿途都有将士倒下,可当年沿途偷渡死亡者也不少。当年逃亡者所逃经的东莞、惠州、宝安等地区都是当年东江纵队的主要游击活动地区,东江纵队抗日受到人民的支持和拥护,平时都是生活在村里,只有鬼子来扫荡才要上山打游击,而阿威等“投敌叛国”者遭到老百姓的围剿,只能像野兽一样,往深山密林里窜。今天如果在那里的深山密林中发现人骨,那肯定不会是东江纵队的游击队员的,因为当年若有游击队员在野外牺牲,事后都会被当时老百姓收葬,那些白骨肯定是六七十年代的逃亡者,那些可怜、可敬的人为了逃出铁幕,为了争取自由而于山野间遭到意外,以至暴尸荒野。
阿威与“西瓜酸”于6月初的夜晚窜上山后,随即向南行,阿威虽是第四版了,然而晚上走山路是第一次,西瓜酸更是第一次“起锚”,全无经验及胆小,阿威毕竟起过三版,总算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胆识,故此整个逃亡过程都是由阿威拿主意及带头,“西瓜酸”则永远是听话及跟尾的那个。阿威由于不想被捕,故此选取走山的最高处,这样更危险难行,也更容易迷失方向,由于山高林密,一个晚上走不了多远,这也是为什么他俩需时廿五天才走到海边的原因。他俩也像所有走陆路的“起锚”者一样,白天不能走,幸亏山高林密随处都是靓堆,易于躲藏。白天躲在草丛中,上晒下蒸,加上蚊叮虫咬,肚饿口渴,滋味极不好受。
黄昏太阳开始下山,他们把握这在逃亡中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离开草堆,认准方向,不管有路没路,手脚并用艰难前行。入夜了能看到路就行,看不到就停下来稍事休息。黎明时也是逃亡者的另一段好时光,他们会抓紧时间快走一段,天一大亮就马上躲起来。
这样子走了几天后,如果是有经验的识途老马已经差不多走到海边了,而他俩还在离惠州不远的大山里打转,这时阿威开始感觉干粮不足了。第四版“起锚”他仍像第一次一样,用他的发明创造把干粮真空处理独立包装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每天吃一块,几天过后存量急降,而前面还不知要走多少天,他俩也开始要省吃俭用和找替代品了。晚上经过花生田时,他俩都会拔起很多捆在腰部,等到白天躲在草丛中才慢慢的享用,6月花生还未成熟,他俩白天剥开花生壳,里面的花生米比米粒大不了多少,饥饿起来为了节约粮食也要生吃。路过番薯田时自然第一反应就是立即去挖,虽然挖到的大多只有手指般粗,但也可填充一下饥肠漉漉的肚子。路过甘蔗田,那时的甘蔗只有半人高,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能解解渴也好。总之晚上他们像野猪一样,找到什么吃什么。
惠州与宝安东线的山都比较高与大,逃亡者晚上在此翻山越岭,真乃危机处处,险象环生,不知几许逃亡者摔伤甚至摔死。大约行到第十晚半夜时,俩人早已走得人困马乏,加上四周一片漆黑,本来这时应该坐下来休息,但俩人赶路心切,都想早日走到海边,于是不顾危险继续前行。俩人同行永远是阿威做先锋,“西瓜酸”在几步后跟着,由于黑暗中看不见,先行的阿威突然一脚踏空,整个身体突然坠下,危急中阿威将身体紧贴山坡,双手紧抓能抓着的草木,幸亏那山坡不太垂直,草木又多,但他仍下坠了约三层楼的高度才停止。后面的“西瓜酸”突然感觉到不见了他,急得大叫:“你在哪里?”下面的阿威听到后立即响应:“我在这里。”“西瓜酸”随即也滚了下来。俩人黑暗中一起跌下山坡,所幸只是轻微擦伤,并无大碍,比起那些在山里摔伤或摔死的人幸运多了。俩人互相检视了一下,都大呼好彩(好运的意思),审视一下环境,发觉不能爬上去了,好在还可向下走,俩人休息一会,整理一下行囊又继续上路了。
毛泽东的人民战争的威力阿威一早就领教过了,但“西瓜酸”没有,这次他有机会了。他俩“起锚”的第十二夜,估计已进入了宝安县境,也就是说进入了封锁线之内了,那晚接近午夜时分,天突降倾盆大雨,阿威与“西瓜酸”在荒野中无处躲避,早已混身湿透。在黑暗与倾盆大雨中俩人毫无办法唯有四处乱闯,自己都不知道闯到了什么地方,突然在一道闪电之下,阿威低头一看,自己竟然是站在水泥地上,再一道闪电过来,阿威抬头一看,竟然看到一个篮球架,这时他俩都下意识的想到,不好了,不知什么时候闯进一个村里来了,逃亡人士夜间闯入村,等于自投罗网。俩人在闪电中突然看到农舍旁边有一道竹篱笆,篱笆外就是村外,俩人慌乱中连忙推倒篱笆逃出村外。不料推倒篱笆的声音引发狗吠,狗吠声此起彼落,引发了该村的民兵出来追赶。可能他俩闯入的那条村是学毛著的先进单位,他俩发觉深夜在狂风大雨中出来捕捉他们的民兵有数十人之多,他俩冒着暴风雨狂奔,后面一长串的民兵一面亮着手电一面高声呼喊狂追,双方的差距只不过几十米。幸亏那晚天色漆黑兼风大雨大,他俩在田基小路没命狂奔,弄得混身泥浆,逃命始终比立功重要,他俩跑得比捉他们的人快,渐渐双方拉开了差距。但要捕捉他们的民兵肯定有不少积极分子,在风雨中仍坚持紧追不舍,一直追赶他们追了二个多小时,直到他俩窜上了大山才停止。
他们窜上了山,躲在草丛中混身像泥人一样,好在发觉已没有追兵,这才惊魂甫定。白天他们躲起来商议,他俩恐防对方昨夜捉不到他们,会在前面布下陷阱等待他们,故于下半晚出其不意先往回走,以策安全。就这样他俩在宝安县东线的大山里迂回曲折地走,白天靠太阳定方位,晚上就靠逃亡者传授的经验,天边最光亮处一定是香港,向着最亮处行。一般“起锚”者走这段路程顶多走十天半月,但阿威这次却要走廿多天,可能阿威前三次“较脚”每次都只两三天,上天要他所受的苦难远远未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即将要成功故而要他受满个中之苦。出发的第廿四夜的下半夜,他俩终于拖着疲乏的身躯跌跌撞撞地来到大鹏湾海边,在海边停留了一会,由于估计天亮前游不到对岸,他俩决定退回山上,再躲一天,等到晚上再来。
第廿五天晚上的上半夜,他俩从山上走下来,很轻易就走到海边,他俩下水的地方估计就是今天的大、小梅沙风景区,一下到海里,他们都明白到这是这次“起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程了,游得过去他们将会获得自由,将会有美好的人生,游不过去就将葬身大海。“西瓜酸”为了“较脚”,也曾进行过刻苦的练水,也是一名游泳高手。那晚也算顺风顺水,如果在正常情况下,游过几千米宽的海面对这两个游泳高手来说,根本不是难事,但他俩花在路上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普遍偷渡客走到海边的时间是几天到十多天,而他们却超出预算走了廿多天,这么长的时间很多时都处于饥饿状态之中,一个人如果廿多天处于野外,也会严重损耗体力,何况还要饿着肚子。虽然两人都精通水性,但拖着疲弱之躯,随时都会葬身大海。
他俩下到海中初时还可以,两人像两条鱼似的快速向前,但大鹏湾对两个饥疲交逼的人来说实在太宽了。在海中挣扎了几个小时后,年轻而又强壮的两人都出现了严重的虚脱,在海浪的摇晃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幻觉,这时他们离死亡只有一步了。在幻觉中阿威觉得自己好像已到了一个全然陌生,但感觉相当令人舒服与自由的新世界,一会儿又好像回到了海南岛,在那里战天斗地,一会儿又好像已回到家中,与父母闲话家常。两人在大海中顽强搏斗,一个海浪涌来,那苦涩的海水不时将两人从虚幻中拉回来,但一会儿两人又会再次陷入幻觉中,重复地陷入幻觉中,两人都心知生死大限离他俩不远了。此时在大海中,唯一能救他们的就是他们自己,他俩靠得很近来游,这样可以互相支持,互相鼓励。在危难时他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念“不怕牺牲”的毛咒,因为他们明白牺牲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在危难时他俩虽然已没有力气互相扶持,但不时还会互相呼叫,特别是看到另一个已经开始迷糊时,及时地呼叫,可把对方的魂魄唤回来。
可能由于他俩还年轻的生命之火特别旺盛,也可能他俩的生死大限还未到,死神与他们擦身而过,与海水搏斗了五个多小时后,阿威与“西瓜酸”一起艰难地爬上了大鹏湾香港这边的吉澳岛。
1975年香港政府已对逃港人士实施反解政策,所以爬上岸缓过一口气来的他俩此时还未算成功,他们还要在香港的边境避过警察,进入了市区才算成功。
阿威与“西瓜酸”穿上随身带来的衣服,正在岛上四处游走时,突然被一个农妇叫住了。岛上常住人口不多,且大家互相认识,那时岛上一旦有陌生人出现,那一定是昨晚从大陆那边游水过来的偷渡客。那农妇对他俩说:你俩快跟我来,在外面很容易给警察发现,被捉着将会前功尽弃。那农妇把他俩带返家中,并马上煮饭给他们吃,在吉澳岛的农舍里,他俩吃到了差不多一个月来的第一餐饭,这餐饭阿威觉得是他这辈子最香甜、最救命的一餐饭。饭后那农民问他俩要了他俩在香港的亲戚的电话号码,然后把他俩交给两个蛇头(当地专门从事带偷渡客进市区而赚钱的人),那两蛇头当晚用小艇把他俩载到大埔近乌蛟腾的一处山中,给了他俩一些干粮和食水,叫他们躲起来。他俩就好像在大陆一样马上找个靓堆躲起来,不过这时的心情已然轻松了很多。一天后两蛇头带着他俩的亲戚到来,每人付给蛇头500元,两人换上亲戚带来的衣服,扮作香港人,在蛇头的指点下,从容地进入了香港市区。
就这样几经艰辛,阿威终于成功逃离当时是毛式法西斯的中国大陆,从此在香港这个自由的港湾开始了为自己前途的拚搏,他跟其他“起锚”而来的人一样,都明白到他们都欠缺了天时、地利与人和,要成功就要加倍努力,尤其要加倍努力读书,充实自己利于竞争。自抵港的一天起,几十年来阿威都坚持工余读书,不停学习,从不浪费时间,直到今日已拿了个MBA学位,还经常研究计算机,在我们这辈超过60岁的人中,竟然是个赶得上潮流的计算机高手。
抵港之后,阿威并没有在亲戚处从事家族传统事业——印刷业,而是在自由的地方充分享受自由,他喜欢无线电,所以他来港第一份工是在电子厂工作,并且晚上去读无线电文凭课程,一年后拿到无线电专文凭后,立即又报读无线电高级文凭课程,1977年中他辛苦了两年后终于拿到了高级文凭。在读书的同时,他开始了自己的事业。他在海南岛搞了几年基建,积累了不少建筑及装修的经验,这时他看到香港的地产业前景一片秀丽,便毅然离开了电子行业,到房地产业去分一杯羹。他先到建筑装修公司打工,其间专心学习,一年多后摸清楚了该行业的营运模式后,便自己开公司做老板,并且一直开了超过十年,直到1989民运后移民美国关岛才终结,其间赚了超过一桶金。
1978年香港理工学院成立,公开招生,阿威忽发奇想,也想去验证一下自己的实力,他竟然够胆去参加考试。当看到试题全是英文时,他不禁呆住了,幸亏那次考试全是选择题,考生只需要在正确的方框里划圈即可。阿威回忆说,凭着学过些少的英文,加上当时的答案他有1/3是知道的,1/3是碰彩数的,剩下1/3连题目都看不懂,但尽管这样,还是给他考上了,当他接到入学通知时,他不敢去报到,他明白到自己的英文这样差,还是先学好英文为妙。从此阿威开始了长期的英文补习,白天工作,晚上上夜校,这样经过多年长期从不间断的学习,1989年他移民美国关岛前夕,已经不但能写,而且还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阿威的婚姻相当美满,他与太太自小青梅竹马,由于阶级斗争他岳父母一直反对女儿与他来往,当阿威逃港后更甚,但两人虽分隔两地,却从未中断书信来往。1980年改革开放之初,阿威从原是一个“投敌叛国”者被降格为“非法探亲”,可以回家了,这时他无论学业或事业都已有所成,他的岳父母这时已不再反对。1980年中他回广州结婚,婚后育有一对子女,几年后全家都合法批准移民抵港,从此一家团聚。现在他夫妻都已年过60,都同是香港知青艺术团的成员,他太太还是该团的主音歌手,他俩不知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我看应是妇唱夫随居多,恩爱情深羡煞不少旁人。
1989年民运后,为了自己及下一代不再重陷昔日的苦难,阿威毅然舍弃在香港如日中天的事业,全家移民到美国关岛。在关岛他重操故业,然而彼处不是香港,在异国他乡他苦干了三年,结果是不但赚不到钱,还倒赔了一百多万。1992年他看到中国在经济方面改革开放一直都在进行,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好,已不可能走回头路了,便鸟倦知还重回香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很多企业家都回大陆投资设厂,这样便需要大量的高级管理人才,阿威拥有良好的中英文,又拥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因而在关岛回来后,除了干了一段短时间的建筑装修业外,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港资在大陆的公司任职高级行政管理人员,职务包括厂长、经理,行业概括五金、塑料、制衣及电子。他经常要来往于香港、广州、深圳及珠江三角洲,其中他有两年时间担任日资富士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副经理。
1999年在香港的高级职场多番打拼后,阿威深感没有一张强而有力的大学文凭之苦,尤其是在富士这等大公司更甚。在职场中不管你英文多流利,工作能力多强,没有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想升职及大幅度加薪会很困难。这时年已50岁的阿威毅然报读香港公开大学工商管理系函授课程,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别人都在家看电视或睡觉时,他还和他的子女一齐用功读书。就这样他花了8年时间,比年轻人多很多,凭着顽强的意志和毅力,把所有功课一门一门地啃,终于在2006年以57岁高龄拿到了香港公开大学工商管理系的MBA学位,这个年龄拿到MBA,虽然不是什么健力士世界纪录,但在我们这群“起锚”者中,也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了。今天阿威已快64岁了,离退休不远,他目前是一间香柏建筑有限公司的经理,正在享受经过艰苦奋斗后所获得的高薪厚职。
今天距离阿威第一次“起锚”已近40年,想起当年勇于上高山、过大海的“较脚”往事,阿威说:幸亏当年自己没有胆怯,否则在那个大时代里会对老毛交白卷了。对那些还以非法探亲眼光卑视我们的一些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我们不是非法探亲,是投奔自由。我们用我们的生命,前途来赌一赌时,你们还在高呼万岁。阿威还常对人说:香港今日的繁荣我们也有一份功劳。至于他的别出心裁的三次失败及第四版长征,他说那都是他这辈子最宝贵的回忆,永世难忘。
他还经常信誓旦旦地对人说:人类濒临死亡时是会有幻觉的,他就曾经经历过。你们信不信?反正我就一定信。
2013年2月4日 于香港
作者:怒海浮生客
(大纪元:https://www.epochtimes.com/gb/22/7/20/n13785292.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