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是有志气的,她的志气就是放弃,不要这公侯世家、千金小姐的虚名,也不要什么婚配许嫁、儿女情长。
在《石头记》第五回,宝玉漫游警幻仙子的仙界,“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在薄命司里,宝玉懵懂中翻到了记载金陵十二钗命运的正册,以及记载十二副钗的副册。在探春和湘云之后是妙玉,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落陷污泥中。”
在迎春的命运示意图后头,是惜春。画面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词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宝玉对这些判词自然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然而,《石头记》的每一个字都不是闲笔,每一首诗都对应着大观园一个女儿家的命运。这判词的主人公惜春,是宁国府主人贾珍的嫡亲妹子,自幼就被贾母抱来在身边养大。
话说宁国府的这家,是一盘散沙的一家人,若替他们总结一下,就感觉那阖府上下,日子全是乱的。可能真正操心的人就是那位老家人焦大吧。贾珍的父亲,宁国府的贾敬一心向道,很早就跑去道观里修道,儿女家事,全都抛下了,自己在道观里修行炼丹,一份家业全给贾珍主理,以致于宁国府完全是丑闻的生发地。贾敬在道观里炼丹,末了可能是铅汞中毒,突发身亡。这里我们且不谈他,因为历朝历代炼丹未遂的修炼人太多太多了,大概是人们不知道更多的修炼的心法和真迹,一味地做出参禅修仙的姿态吧。
贾珍这个人呢,是个没有德行的,公然染指自己的儿媳妇,阖府主仆皆知,儿媳妇蒙羞,自己上吊死了,没见儿子伤心,他这个做公公的倒是哭得如丧考妣,身体虚弱得要拄着拐杖来见客。所谓“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家风不正,就是从大房贾敬开始的,家事消亡,富贵散场,也是贾敬贾珍父子的宁国府为罪魁祸首。而这个既没有廉耻,缺乏道德自律的贵族男子作为丈夫,尤氏作为一个没有生养子女,也没有娘家依靠的填房续弦,是极其弱势的,处境极其尴尬。她没有能力去管束贾珍,对他的言行进行劝诫,她没有底气,也不敢,同时她在不断地承受着羞辱——来自于她的夫君,她名分上的儿子和儿媳妇;到后来,则是她上门来投亲的名义上的娘家姊妹,也和贾珍贾蓉父子不干不净地搅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对她忠实,也没有一个人忌惮她、因为怕伤害她而行为有所收敛。她要是实在面子上过不去了,譬如秦可卿死后,贾珍哭得像个未亡的鳏夫,那她呢,则称病,起不来床,料理不了丧事,也就省得和贾珍一起丢人现眼了。
贾珍这样的一个人,给他做太太的,给他做儿子的,估计心理阴影都是年深日久,创痛深重。可能,也根本没有人会和他真的一条心,没有人会对他有真心吧。尤其他儿子贾蓉的亲娘已经死了,和尤氏也没有血缘关系,这种家庭环境,彼此之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真心。至于贾珍本人有没有真心,我们也不得而知,他自己大概也不会比别人更知道,他自己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在这富贵荣华里受用美酒佳酿,美色如过江之鲫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对这人世的感受,都是感官的感受。而他和他的妻子、儿子,不过是因缘际会,大家都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荣华富贵在时,能受享的日子就一起受享,到散场的时候,也就各自散场了。
所以,惜春是很看不上这一家人的。一如荣国府的三小姐探春的母亲兄弟,和嫡母等等复杂又不和善的关系,令探春一直饱受痛苦,宁国府的小姐惜春的内心,也会为这样的家庭人伦感到痛苦,深感羞耻。所以,查抄大观园,对于大观园是有大震动的,也鲜明地显示出每个人的性情与心性。到了惜春那里,她的贴身丫头入画,被从箱子里搜出了自家兄弟托放在她手上的物件,虽然没有禀明主人,违了家规,但也不是偷东西,说清楚了也就没事了。管家的凤姐等人都放过这件事了,但是惜春自己不肯,无论如何不肯要这个贴身丫鬟了。原文是这样说的: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 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
这段情节的推动,姑嫂间的过招,你来我往的舌战,是非常动人的,不止是惜春冷面冷心如此地打动人,尤氏也格外地动人、好看——惜春的待人决绝,对照着尤氏的处处周旋;惜春对自己这些声名狼藉的亲人手足,怀有的洁癖一般的嫌恶和努力的撇清,对应的是尤氏的心虚、气短,心头羞愧;到末了,这姑嫂两个其实都是恼羞成怒的,这也是特别让人怜惜的地方,感觉她们都被生活给伤到了,伤透了心。
我们要看到,贾珍在府中肆意淫乱的同时,尤氏作为一个没有生养子女也没有娘家依靠的填房,她既没有能力管束贾珍,同时她还在不断地承受着羞辱,她没有能力劝阻,大抵劝阻了也没有人会听从,所以,她对这一干人等,眼皮底下发生的所有事奈何不了,束手无策。她什么都没做,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都没做。然而,在那样的一个环境,她的没办法也是同流合污,和宁国府的名声一样,渐渐地就污秽了,肮脏了,名声不好听极了。所以她有心病,听见人家讲礼义廉耻,讲名节操守,她就会无端端地很心虚,自觉理亏,自惭形秽。这也是宝玉所叹息的:女儿家本是明珠,嫁了男人,就变成了鱼眼珠子。譬如尤氏,这么一个贵妇人,宁国府的女主人,你几乎已经想不出,她也曾经是个清爽的女儿家,她似乎生来就是在过这种热闹繁华和尴尬不洁的生存境遇里做太太。在前八十回,你看见的都是她和光同尘,含垢忍辱,同时呢,一天天似乎也是过得有说有笑有滋有味的。贾府里任何的热闹里头,从来都少不了她。尤氏也是个讲话风趣的人,凤姐过生日时,她给凤姐敬酒,说的却是极泼辣风趣的。她说:我的儿,你今儿赶紧凑着我的手吃你的酒,往后就没那么多得意日子了。到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发作,凤姐跑去宁国府,大哭大闹了一场,贾珍见势不妙跑掉了,也是只剩下尤氏,被凤姐揪住了,滚在她怀里哭,又脸对脸地啐她,骂她无能无用,没嘴葫芦,尤氏除了哭,由着被骂被啐脸。当然了,这件事闹过去了,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尤二姐、尤三姐接连自杀之后,凤姐和尤氏也还在接着操持日常。在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意生嫌隙”,尤氏来荣国府帮忙料理寿宴,被下人的怠慢给得罪了,最后,阖府都知道她生气了,凤姐还把冲撞她的老婆子捆了,送来给她任打任骂,她却毫不在意地表示,自己都忘了这茬事了,而且凤姐也忒上心了,把下人又捆又罚的,她的这番云淡风轻,对照凤姐的雷厉风行手段毒辣,让凤姐落了个处处不讨好。
所以,这样闹哄哄的家族亲人,落在惜春这样明珠一样的少女眼里,只是个满心的嫌弃和憎恶,不肯过和他们一样的人生。惜春是有志气的,她的志气就是放弃,不要这公侯世家、千金小姐的虚名,也不要什么婚配许嫁、儿女情长,她要出家,要皈依佛门,削发为尼,青灯黄卷,晨钟暮鼓,这样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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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1/1/14/n1268891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