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倩望着橘色的灯光,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回城的出租开得很快,因为几乎没有人回城;而对面车道则拥挤得可怕,夹杂着不耐烦的鸣笛声响。
火车站也是人满为患,钱倩排了一个小时队总算跟售票员说上了话:“拿票,网上订的。”售票员搜索了三次也没找到钱倩的票,不耐烦地说:“没有,重订吧,下一个。”钱倩一听就着急了,举着手机说:“你看预订成功了的。”
“系统里没有,下一个。”售票员说。
“三张票,去哪儿都行。”那个男人说,身后是抱着女儿的妻子。
钱倩被挤到了一旁,还在不甘心地查找着网址,后边一个人说:“哪个网站订的?是假火车票吧。”
“啊?”钱倩突然反应过来,回头想买一张随便去哪里的票,却不由自主地望而却步,似乎每个人的双眼都泛着红色,不知是因为极度的焦虑还是怨气。隔壁的售票窗口已经关闭了:“没票了……”自己这边则几乎瞬间就被人潮所淹没。她费了好大劲才挤出来,急色匆匆地往火车站外边走,顺手接起了爸爸打来的第八个电话:“没有,没赶上……”钱倩自己已经够糟心的了,更不想父母也跟着一起闹心,所以没敢告诉他爸票是假的。
听到钱倩的话,钱妈妈当时就嚎啕起来:“倩倩你快回来呀……你快点回家呀……”
“诶呀,妈你别闹了!”钱倩也忍不住女发火,她一宿没睡,挨了一巴掌,飞机火车都没赶上,自然也没有好脾气:“你不是让我死也得死在武汉吗!”
“诶呀,妈妈胡说的呀!倩倩,妈妈胡说的呀!”钱妈妈不断嚎啕着,险些背过气儿去。
“没有票!没有票!你让我遁地啊!”钱倩也在朝手机里歇斯底里地吼叫,因为如果不吼叫的话乱糟糟的火车站里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快、快给倩倩买票……”钱妈妈不断催促着钱爸爸,钱倩这时候才警觉了:“没有票,别买了。”
“有,这网上好多票的。”钱爸爸接过了电话,钱妈妈已经耗费了太多情绪,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喘气儿。“爸!”钱倩终于不得不说实话:“别买了,网上都是假票,火车站售票处都说没票了。 ”
“啊?”这是钱爸爸始料未及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岁,已经苍老到与时代脱节,连张火车票的真假也分不清了。钱倩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私家车,突然萌生了一个主意:“爸,你们先休息吧,我开车回去。”
那个早先告诉她封城消息的备胎虽然不太情愿,到底还是把车借给了她:“回来给你带礼物。”钱倩说完这句话就一踩油门,驶向了高速公路。夜空已经有些微微发蓝,慢慢地变作灰白的颜色,途经市区的清晨,她能看到一些拉着行李箱徒步行走的人,还有一些外地务工的人,他们没有行李箱,甚至没有长时间抵御寒冷的衣服,只能裹着被子藏身于天桥下面。人们努力地四散奔逃,想逃离这个已经被党国“牺牲”掉的地方,却惊诧地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却蓦然地发现路已堵死、求生无门。
钱倩的车在立交桥上徘徊了一阵,终于拐上了省际高速。和所有被半夜封城令吓醒的民众一样,他们拖家带口,来不及收拾行囊,便飞奔上了“逃难”的道路,没有充足的食物补给,甚至也没有清晰的旅程规划。在高速收费站门口一寸一寸地挪动了近一个小时,钱倩终于成功“逃离”了疫区。后视镜里,她看见闪烁着红蓝光的公安巴士停靠在收费站门口,正准备着执行封路的上级指令。此时此刻,她无疑是幸运的那个;但这种逃出生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毕竟墙国就是名副其实的墙国,除了无处不在的监控建构起的网络高墙,还有用谎言和仇恨建立起来的人际高墙。
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吃饭,连夜的奔逃的紧张神经总算稍稍放松下来,她需要些水、食物和汽油,毕竟还有一段艰辛的路程,至少十个小时的车程。于是,她驶下高速找到了一处最近的加油站。她用了下洗手间,然后在小卖店买了些东西,结账的时候老板突然问她:“你哪儿来的啊?”
“武汉。”钱倩还在保持着往常的惯性思维,毕竟省会城市总会被人们高看一眼。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老板几乎是立刻将她像送“瘟神”一样轰了出去:“快走!武汉车不给加油!”他说这话的时候,头顶上的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武汉加油”的字样。钱倩还想理论,就看见老板举着笤帚跑了出来,吓得她赶紧逃回车里,飞一般地逃离现场。
老板也及时吸取了教训,用A4纸打印了好几张“武汉车不给加油”的消息,贴在油桶上。
此次钱倩尤其深刻体会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句话,也尤其深刻体会了墙国人的“精神分裂”,那个老板八成也会在电视机前、或者网络上叫嚷几句“武汉加油”,毕竟那个既没有成本也没有风险,还能落下个配合“党”宣传的“正能量”的名声。整个社会好像都已经被“假大空”的文化所薰染,就比如任重,就比如小卖店的老板,就比如钱倩自己,以及她写过的采访报导一样。
钱倩愤慨地开着车,咒骂了一阵;然后用残存的理智搜索出了另一所加油站打算去碰碰运气,然而面前的景象适时地阻止了她的徒劳,因为前方的路断了。她跳下车走近观看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路上的大坑——这是周围村民的“杰作”,目的是阻隔一切想要进来或者出去的人。
这个行为逻辑与“封城”的逻辑如出一辙,一样的极端化,一样的不计后果。
钱倩估计了一下,强行闯关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只好用尽了仅有的车技调头,希望在汽油用完之前至少可以回到高速,或许能碰到个万里挑一的好人,分给她一些汽油,当然那个好人必须不是武汉人,否则他/她也将自身难保。其实钱倩的希望或者说担忧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在她的油箱变空之前车辆就不可能再前行了——她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直径半米的大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附近的村民真可谓煞费苦心,为了彻底与世隔绝,不惜设置重重关卡,好像真的有人能突破地心引力强行闯过刚才那个大坑。
虽然她知道她那个备胎并不会在乎这辆破车,但还是给他发了个定位:“取车。”她倒不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个家伙会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而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窘境,或许未来可以少赔点钱。她徒手爬过了大树,话说她这辈子还没爬过树,更没有野外生存的经历,这下统统要实现了。在她的印象里,野外生存多是闲得发慌的人为了追求刺激,全副武装然后成群结队地“亲近自然”。不过这大冷天的,对于除了拖着个破行李箱什么装备都没有的她来说,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得能找到个人,自己才有活路。好在那个大坑和大树的路障告诉了她附近有村子, 她转悠了半天终于看到袅袅炊烟,但还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的机智,就被村口大爷弄得啼笑皆非——这是“门神”从画像上下来了吗?她热切地上前打招呼,却不想“门神”挥舞着大刀向她砍来,直追了五米开外才停下。这位大爷指着地上的一道白线:“莫越线,莫越线……”
“不是,大爷……”钱倩话还没说完,大爷就走回了刚才的位置,继续听他的广播,似乎钱倩已经变成了空气。她叫唤了一阵,但是毫无用处。转头看看四周,一处隆起的土堆旁边好像有人,于是拉着行李箱走了过去:“您好,你们是村民吗?”那对夫妻颇有些警惕地看着她,钱倩连忙解释一番,并表示自己想要借宿。
那个妻子两手抄在袖子里,无奈地说着她也听不太懂的方言,大概意思是他俩就是出去买了袋大米,回来之后村子就封了,他俩现在也进不去,并感慨着也没人告诉他家要封村啊!
得嘞,这回钱倩可死心了,人家本村儿的都回不去,更何况她个外地的还想进村?没门!自己还是另谋生路吧。问明了高速公路的方向,钱倩拖着行李箱和两条发酸的双腿,开始了漫漫征途。走了三个小时,终于看见了高速,钱倩坐在地上,恨不得永远也不起来了。
高速公路上车是有,但是没人停啊!而且真如广告说的那样风驰电掣,川流不息。钱倩吃了一阵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诶呀,倩倩,终于接通了……再打不通你妈都要去武汉找你了……”
“啊?”钱倩看着手机上数个未接来电,突然意识到原来刚才没有手机信号,连忙说:“啊,刚才没信号……”话音未落,就听见钱妈妈抢过了电话:“倩倩啊,你在哪儿啊?”
“高速上呗。”钱倩哪敢说实话,只怕吓着钱妈妈。她的确是在高速上,而且正“脚踏实地”的站在高速路上呢!
“诶呀,倩倩啊。妈妈跟你说啊,你赶紧回武汉,千万别回来。”钱妈妈苦口婆心地说。
“啊?”一时间钱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为啥啊?妈你确诊啦?还是我爸?”
“不是、不是,我俩都健康的。”钱妈妈说,隔着电话钱倩还听到了钱爸爸的声音:“快说实话。”
“那为啥啊?”钱倩焦急不已。
“就咱们楼里那个小林你记得吧?在武汉上大学的小姑娘。诶呀,昨天刚到家居委会就找上门啦,都没有检测就直接把她家门给封了,说是重点隔离对象,现在一家人都出不去的呀,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的呀……”
“诶呀,说那么多干啥。”钱爸爸警觉地清了清嗓子,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倩倩啊,武汉也不安全,家里也不安全,要不你先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
“所有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武汉人,加油站都不给加油,旅馆看见这武汉的身份证,还不直接把我轰出去啦!”钱倩真想把这句话脱口而出,但是却费力忍住:“知道了爸,你和我妈保重。”
“再打电话啊……”钱爸爸说。
“知道了。”钱倩挂了电话,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她不确定自己的手机还能坚持多久,但是心里却更清楚自己的眼泪坚持不了多久,于是立马挂断了电话,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就是为了能回家,而现在却告诉她有家不能回,她这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武汉人这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曾经,她为了得到这个武汉人的身份努力读书、考大学,在她终于扎下根来、正式成为武汉人的那一天,多少亲朋好友投来羡慕的眼光。然而现在,武汉人的身份好像一夜之间就成了让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人人喊打、除之后快的“人民公敌”。
在这个诡异的国度里,在墙国历史上的惨无人道的运动中,这个“人民(党的)公敌”的帽子不断变换著身份,可以是地主、资本家、反革命、异议人士、宗教团体、少数民族、香港人、武汉人,唯一不变的就是党文化中的自私、恶毒与极端。
她哭了很久,恣意发泄着压抑许久情绪,控诉这个世道的不公。远远开来一辆蓝色的卡车:“姑娘,你去哪儿?”钱倩连忙擦了把脸:“去武汉。”
“上车吧,后面还有空儿,就是冷了点儿。”那个人说。钱倩看了看卡车上一筐一筐的橘子,连忙说:“我能吃吗?我给你钱。”说着话就打开皮包。那个人摆了摆手:“不嫌凉你就吃,快上车,高速不能停。”
“谢谢大哥。”钱倩立马爬上车,喊了声:“我上来了,走吧大哥。”卡车启动了,刺骨的寒风吹散了钱倩的头发,不过现在她的心底终于没有那么慌乱了,毕竟她在迷路了半天之后终于有了个方向。她拔开一个橘子,吃进嘴里的那一刻眼泪又流了出来,好像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橘子,然而事实上她已经十个小时没吃饭也没喝水了。
敞篷的卡车上很冷,但是司机大哥能让自己搭顺风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人家也是人,也有家庭,也怕感染的风险,也有活着的权利。艰难的时刻能够相互理解就是最大的宽慰,钱倩从行李箱拿出了备用羽绒服穿在身上,还惊讶地从里面摸出来几块巧克力。
天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刺骨,借着来往的稀疏车灯,钱倩默默看着路标,应该有十五分钟就能进市区了,她的心底渐渐升起了希望。卡车驶进了一处临时开出的土路,路两边有反光路障以及身穿隔离服、全副武装的交警。
“这也不是市区啊?”钱倩心里嘀咕着,然后就听到了大喇叭广播:“新到车辆到八号帐篷隔离……”钱倩坐在卡车上,看见这探照灯下军绿色的一个个大帐篷,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的集中营,心里顿时恐慌起来。(待续)@◇
大纪元 / 原文网址:https://www.epochtimes.com/gb/21/7/16/n13092602.htm